但只一眼,我就知道,他不是我父君。
他与我父君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就连那一头皓皓银发都似照搬我父君的。从头看下来,只一点不同。我看的清楚,他的右脸上,右眼眼下生了一朵极为妖娆的玲珑紫莲,莲瓣顺着他凤眸的弧度上扬,毫不掩饰的肆意和张狂,一如他的神情。
我父君重炎尊神乃是七宝妙树坐化成神,生于远古,与天地同寿,不老不死,数十万年来容貌依旧,不见老去。而他的眸子里,却沉淀了千千万万年的风物,绝不是面前这个年轻而肆意的紫衣男子所能相比的。
面前的这个人,他看起来,也就跟我差不多大。
但这并不影响我被他的容貌深深震撼住。这个世上,怎么会有与我父君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除非……是面前这个人照着我父君的模样整了容,毕竟大抵没有谁不曾听说过昆仑境的重炎尊神乃是三界第一美男。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解释。
我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轻咳一声:“什么昆仑的神女殿下?大人是在叫我吗?小女子不过是一介凡人,哪里认识什么昆仑的神女……”
我环顾四周,所处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妖族素来喜阴喜暗,如此装潢陈设,如此派头,必是妖族上位之人。
那长得跟我父君一模一样的上位之人,优雅懒散地靠在高大的座椅上,嘴角勾起撩人的弧度,明明笑得很好看,却让人觉得森冷。他扶着下巴,幽幽地道:“昆仑的神女,重炎的女儿,怎么通身没有一丝仙气,跟个凡人没有两样了?”
旁边的小乌鸦精插嘴道:“尊主,是不是抓错了呀?这个姐姐怎么看都是个凡人,怎么会是昆仑神女?”
我见缝插针:“是啊,大人,小女子真的不是什么神女……”
被他一双含着冰凉笑意的眸子盯着,我却突然说不出话了。
这个人真是可怕。
然后我听见他说:“既然神女殿下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那我们不如聊点别的?不知殿下可否听说过活壤,如果还是没有,那,水之华总是知道的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很随意坐着,而他瓷白的手指就在椅子把手上有节奏地敲来敲去,仿佛当真是与我在闲话家常,而我的背脊却攀上层层凉意,只觉得浑身的寒毛都根根立起。
下一刻,他忽然离开椅子,身形迅疾如同鬼魅,我只看见一道紫影朝我逼近,身周立刻蔓延起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和恐惧感。
我手腕上的月灵石一时震个不停,荧光微闪,欲替我挡去他的骤然侵袭。只是这人法力无边,如破纸一般轻易便破了月灵石的庇护,我尚未反应过来,一只冰凉的手抚上我的下颌,下巴被重重捏起,于是我的视线被迫撞入一对森冷凤眸。
我挣扎了两下,只觉骨头即将碎掉,便不敢再动,只得狼狈地望着他,不知他会如何发难。
他轻笑两声:“重炎的女儿,不过如此。”
事关我昆仑体面与我父君声名,我一时之间怒从心头起,所谓恐惧竟全抛到脑后,这个妖怪,我管他是什么尊主,欺我可以,他不该辱我父君。
我艰难说道:“阁……下既晓得我乃昆仑神女,又晓得我在寻找水之华和活壤,想必不会不晓得我寻找它们的缘由。如今我乃凡人之身,自然不……咳咳,不能抵挡阁下分毫。阁下以鼎盛修为欺我此刻手无缚鸡之力……”我嗤笑道,“不过如此。”
因一直是被迫将他望着,此刻我便眼睁睁看着他面上怒气蔓延,他手上愈发用力,我费劲紧咬牙关,索性闭上眼睛。
却没有等来预料当中的死亡,正在这时,一阵怒风漫卷过来,直直将宫殿紧闭的大门撞个粉碎,我闭着眼睛的时候,忽然觉得如此气息很像昨夜我在颖城树林里和慕白倾吐心事之时骤起的那股狂风。
这种感觉只是一息之间,很快又让人捉摸不住,而风将停未停,我便听见华川沉沉的声音自殿外传来:“放开她。”
一道蓄足法力的凌厉剑气攻向挟制我的紫衣人,我看得分明,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当机立断将我丢在一旁,双手施法得以抵挡华川一击。
是承影剑。除去领兵出战,华川他从不祭出承影剑。
而我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落入华川怀抱。他面色铁青,右手持剑,左手紧紧揽住我的腰。
华川的胸膛依然是我熟悉的坚挺、温暖,被他拥着的一瞬间,方才的惧意与冷意便悉数褪去。
如此贪恋这个怀抱。
但我不能,前两日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华川他,不喜欢我的,我不想再让他彻底厌恶我。
这样想着,我便轻轻挣扎了两下,欲脱离他的拥揽,而他感受到,竟愈发用力。他的臂膀坚硬似铁,紧紧将我禁锢在他怀中,我抬头对上他的眼神。我平生第一次从他古潭幽幽似的眼睛里看见真切的情绪,有愤怒、懊悔,还似有一丝痛惜。
我有点晃神,又有点不知所措。于是我朝他笑了笑:“我没事的,幸而你来得及时。”
他铁青的脸色这才有所缓和,冰冷的目光看向紫衣银发的男子,沉声道:“不知妖主派人掳了昆仑神女殿下来你这南蕖宫,所为何事?”
妖主?我震惊,我只道他乃妖界上位之人,是个不大不小的妖精头子,却不想地位如此之高,竟是妖界君主。
我有点欲哭无泪,小女子千万年来只在神界游玩,偶尔去趟凡间而已,究竟是何时得罪如此大人物啊。
这妖精头子方才被华川打得乱了几丝仪容,此时他将一缕银发别到耳后,蓦地一笑,眼角的紫莲便随面容波动更舒展几分,透出魅惑的妖异来。
他幽幽地说:“本座有要事询问神女殿下,这才特地派人去请。”
华川闻言眼神更加晦暗不明,声线里怒意更胜:“有何要紧事需要妖主掐住神女殿下的脖子询问?本君竟不知,这便是你南蕖宫的待客之道吗?”
妖主笑道:“君上息怒,此番是本座招待不周,唐突了神女殿下,万望君上和殿下莫要怪罪才是。”他话语中字里行间尽是谦卑有礼,语气却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尊敬,每一个字听起来都叫人生气。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继续说:“前些日子我妖界损了一位九千余年的蝠王,此妖天赋甚佳,只再修炼数百年便可一举飞升为万年蝠王,独当一方,却不想因昆仑神女而殒身。是以,本座才将神女殿下请来,问一问殿下为何害我妖界。”
蝠王……风泽善!竟是这个缘故?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把话说得冠冕堂皇,这却不是他掳我至此真正的原因,只是托词罢了。
华川闻言便道:“妖主所说的蝠王,与神女殿下并无干系,反倒是同本君有些渊源。”
“哦?”
华川淡淡地说:“风泽善祸乱凡界,戕害极北帝姬,正是本君挥剑斩了他的头颅。”
“哦……”妖精头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啊,那风泽善确实该死,多谢君上替本座清理门户了。此番同神女殿下全是误会,还望殿下不要见怪。”
我说:“……”真是气得浑身发抖。
华川低头看我一眼,好笑地替我捋了捋头发,更结实地将我搂住。
他冷冰冰地丢给妖主一句话:“神女殿下何等尊贵,此番在妖界受辱,便是昆仑咽得下这口气,我神界也断不会善罢甘休,这笔账,我们慢慢算。还望妖主日后莫要冲动行事。”
我愣愣地看了华川许久,他面容冷毅,嘴唇微抿,说出令人生畏的话来,我许久不曾见他这样。他待我实在是极好的,除却,除却偶尔对我冷淡以外,一直都待我极好,我几乎忘了他是天族唯一的战神,杀伐果断、威风凛凛的战神。
这样想着,我已被他揽着离开妖界,这个时候才感受到身体不适。
我搂紧他的脖子:“你,你慢点飞,我觉得头晕……”
他身子一震,抬手便在我身周护上一层仙障,我觉得舒服多了。
他似有些懊悔:“是我疏忽,你如今肉体凡胎,在妖界呆了许久,身体定承受不住。头晕就睡一会,我们很快便回去了。”
他的声音如此温柔,响在耳畔使我觉得分外安心,精神整个懈怠下来,便要睡去。朦胧之间,有湿热的温软触感贴上我的右耳上方,只一瞬,很快便离开,我不及思索那是什么,便已坠入黑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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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醒来仍是在颖城客栈,头顶是异域风情的床帐,床帐上方是结构奇异的房梁。
我挣扎起身时,正瞧见慕白端着汤药撞进房来。
我一边揉脑袋,一边跟慕白打招呼:“慕白……”
慕白眼睛一亮,搁下汤药,三两步便到我床前,从善如流地坐下:“阿黎,你可是醒了!为兄几乎以为你被妖气侵染,这便遁入幽冥了。”
我说:“怎么,我睡了很久吗?”
慕白道:“也不很久,三日两夜而已。”
我惊了一惊:“什么?”这才看向窗户,窗户开了一半,外面黑咕隆咚的,而屋里正点着明明灭灭的灯盏,正值夜晚。
我尚未回过神来,慕白这厮已经开始向我忏悔。他神色哀痛,一脸悔意,难过地说:“都是为兄不好,没能护阿黎你周全,竟叫你被奸人掳去了。待回到昆仑,为兄定负荆向师父与大师兄请罪,便是被罚去后院喂孔雀,为兄也没有任何怨言。”
这,这还是我认识的慕白吗?我目瞪口呆地将他望着:“此,此话当真?”
慕白突然变了脸:“当真你妹!花九黎,今日为兄便好好同你算算账!”
我往后蹭了蹭,干笑道:“你跟我算什么账?”
慕白一双桃花眼微微眯了眯,很是阴森地盯着我:“你当你还是那个无法无天的昆仑神女吗?如今身无灵力,整个人跟纸灯笼似的一戳就破,竟还敢跟往日一般胡闹,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嗯……”我十分羞赧,对慕白笑得越发灿烂,凡间有俗语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我便试一试。
于是我看见慕白的脸色就同房内的灯火一样明明灭灭的,他咬了会儿牙,终是放过了我:“你别以为你笑得这么好看我便不会同你计较了。”
我大言不惭:“那我笑得本来就很好看,也没有办法笑得难看啊。”
慕白一时没忍住,“噗”笑出声来,又觉得没面子,迅速佯装冷下脸继续训斥我:“怎么去趟妖界回来,学得跟那些女妖精一般没皮没脸了?”
而我想起正事,方正经向他道:“哎,慕白,你知道我是被什么人抓走的吗?”
他面色淡下来,有些严肃模样:“嗯,听华川兄提了,抓你的人乃是妖界之主,离修。”
原来他唤作离修……倒像是个冷情寡义的名字。
我说:“虽说自神魔大战之后,妖魔二界式微,远不如神界与仙界强盛,但就地位而言,妖主之位该是同天君齐平的,为何我从未听说过妖主离修之名?”
慕白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关于妖主离修的传言,六界之中确实少之又少,我也只是略有耳闻。史料未曾记载离修父母为何许人,只是听闻他拥有强大到令人侧目的背景,据说同……”说到这里,他有些紧张地瞄了我一眼。
而我听得也很紧张,急急催促他:“同什么?”
他看着我,老气横秋地叹息一声:“同魔尊汾泽有关。”
我愣了一下,微微垂眸,魔尊汾泽啊,熟人。
我笑了笑:“风泽善的事情华川也说与你知晓了吧?如此看来,此番离修将我掳去,绝不是因为风泽善的缘故,我甚至怀疑,风泽善出现在云启祸乱凡间,戕害阿尧,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慕白猛地抬头,震惊道:“你是说……”
我轻轻地点点头,眼神渐渐冷下去:“阿尧死了,我便再无水之华可寻,很快便会化为尘土,魂消魄散,从此世上再无花九黎。”
慕白神色复杂地看我许久,终是不再说话,只是默默陪我坐着。
而我忽地又想起一事,想来华川已经同他说了,或者他早就知道的,毕竟慕白堪称六界八卦之王,于是我便漫不经心地提一嘴:“对了,那离修的容貌同父君一般无二,你可知是何缘故?”
慕白正转身将放温的汤药端于我,闻言瓷碗应声落地,摔得稀碎,汤药洒了一地。他难以置信地扭头将我死死盯着,一字一顿:“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