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盈继续往下念着,随着她那有些笨拙的口头现场直译,在场的几个人都觉得身上的凉气越来越重。
叙述者的字很漂亮,措辞也很讲究,被翻译者用笨拙的没有任何技巧可言的翻译水准一搭配,并没有产生“笑果”,反而多出了一丝阴霾的诡异。
梁程清了清嗓子,发出很大的声音,却并没有说话——他只是觉得这气氛实在是太过压抑了,只有刘瑜盈的声音在几人之间萦绕的现状也有些死气沉沉,所以在不适之下故意制造点别的动静来打破这种让人不安的气氛罢了。
刘瑜盈继续念着,此时已经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地方,那就是一场致使村子彻底分裂(即连明面上的一致都无法维持)的争吵——刚刚刘瑜盈在念到这里时已经提醒过他们了,正是这一次争吵之后,情势才开始爆发到一发而不可收拾之境。
这次争吵的起因是一个孕妇的死亡。
由于之前接二连三的死亡事件——念到这里这个村子已经整整死了十二口人了——活下来的人心照不宣地开始了防范措施,要么是一家人一起,要么就是至少三家的人同时行动,这一次是分属四个家庭的四个妇人一起给地里的男人送中饭,四个人中有一个是怀孕八个月的孕妇。这个孕妇在午饭后四人一起往回走的路上,突然失踪了,然后晚上被人发现时,她已经被开膛剖腹地躺在了自己家的黑色棺材里。
旁边的小棺材里,是被强行取出的婴儿八个半月的胎儿取出来已经可以活了,但是也被那个凶手杀掉了。
刘瑜盈翻译时,用的词语是“虐杀”,显然婴儿的死状也很惨烈。
这次争吵之后,有一部分人,就是家里没有年岁太大的老人也没有太过幼小的儿童的家庭的成员,集结在一起,打算逃离这个栖身之所。
没错,就是逃离,这个地方,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只是绝望之中出现的救赎之地,更是一个让他们的某个同伴变成了刽子手又把他们变成了猪狗的诅咒之地。
但是他们又是不能互相信任的,离开的事情提了又提,议了又议,却始终拟不出章程,更不要提落到实处。
这种纠结与犹豫一直持续到新的一具棺材的出现。
这具棺材中的受害者,是这本手札的主人的结发妻子。
念到这里,在场几人的紧张程度都或多或少地有了几许加深。有人下意识地左右看看,仿佛写札记的人会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一般。
也有人微微倾倾身子,向刘瑜盈手中的札记上看看,确信一下那页血书上面的血迹并不会脱离纸页变成血珠滚落到地上。
是的,血珠。
札记的这一页,是用血写的。
血渍因为年代的久远已经发黑,但是几人还是非常轻松就确定了墨水的成分。
刘瑜盈顿了一下,抬头看了一圈,像是在向同行者索要勇气,然后才咽了口唾沫,又低下头去念札记上的内容。
第一次她看到这里时还没反应过来,只是觉得这一页笔迹的颜色有点奇怪,后来读着读着,发现笔者发妻惨死,再加上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一点信息,猛然惊觉这是血书,当时吓得差点蹦起来,如惊弓之鸟一般左顾右盼了好几圈才勉强驱除了那种隐隐约约的全身发麻的感觉。
发妻死了以后,手札的主人好像就陷入了一个有些恍惚的精神状态,这从笔迹和他的遣词造句上就能看出来。
札记的主人无疑受过水平比较高的教育,虽说是随手记的札记,但正是因为这札记是随手写就,年爱妍更能感受到笔者落笔的讲究——即便是用来记流水账的随笔,行文也是极其讲究的,这种低调的斯文,就是刘瑜盈那蹩脚的翻译水准也不能损坏分毫。
然而从那页血书开始,笔迹一会儿工整一会儿潦草,个别地方语序就有些混乱,文字也有数处颠倒,一开始这给刘瑜盈的理解造成了不小的困扰——有的地方刘瑜盈怀疑有错漏。
但是错漏就错漏了,他们可没那个能力把主人完全没有表达出来的意思编造出来。错漏只能说明,有的事情有的线索公司并不希望他们现在就找到,或者是根本就不觉得他们有找到的必要。公司这条大腿,员工是拧不过的,只能想方设法地往上抱,抱的时候还要防着随时随地可能挨到身上的一脚。
札记一连写了两天的,第一篇就是发妻惨死,第二篇就是,村里有一家人趁夜举家偷偷离开了。
剩下的札记就恢复了断断续续的状态,但是比之之前一隔几年的记事频率,已经频繁太多了。
有一家开了头,心生去意的人便带上早就准备好的积攒起来的粮食,纷纷错开时间向不同的方向——除了他们来时的方向——出发了,两个月不到,村子里竟走掉了一半的人家。
来时是五十六户人家,居住在这里的时间里,有一家被灭了门,剩下的五十五家人,最终只留下了二十四户。
剩下的人家,要么有六七十岁的老人,要么就是有四五六岁大抱着太沉让自己走又跟不上的孩子。
这个村子里除了人,是没有动物存活的,有的只是昆虫。没有牛马之类的动物,意味着没有牲口拉车。他们丰收的作物,都是人力拉车运回村子的。
这样一来,这样的家庭,除非抛弃老人幼子,不然是不可能另寻落脚处的。
后来又有三男两女五个年轻人先后向不同的方向离开了,他们是去探索新的栖身之处的,如果找到了合适的地方,他们就会回来,若是找不到,食物消耗掉一半以后他们也会回返。
然而这五个人都没能回来。
他们沿途留下的标记,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在离村子半日到四日脚程的地方断掉。
大幅减员的村庄已经有些死气沉沉,平日里协调各家关系的笔者也因为丧妻而变得沉默了很多。
没人知道那个刽子手究竟是走了还是留下来了,但这个疑点没人提出来,因为一旦提出,意味着明面上的平静将会再次被打破。
或许是种安慰,这个可称为流年的时间被他们以分裂村子,一部分人另谋生路为代价,平安度过了。
那些人离开后,村子陷入了一种难得的平静。
——的确难得,经历了这两年的一起接着一起的命案,这种没有人莫名其妙被装进黑棺材的日子实在是太合人心意了。
而流年被度过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土壤的活性彻底恢复了,神树上的果实也恢复了最开始那入口即化的细腻口感和甜蜜甘美的鲜甜滋味。
神树村,或者说是孤木村的村民,被这种现状麻痹了。而之前发生的事情也让他们的恐惧和不满有了发泄口。他们抨击那些离开的人,就连最后出去探路的、那极有可能已经为自己一家人的安全搬迁而离开人世的五个年轻人也没能被放过。
这样的同伴让札记的笔者感到不安也感到心寒。
一起从死亡的劫难中脱逃,来到陌生地方重新开始相依为命的同伴,竟然会这样看待彼此。
精神状态时不时不正常的记录者,注意到了一些别人和从前的自己都忽略了的事情。
黑色的棺材是哪里来的?
视野范围之内,除了“神树”和数目有数的桑树,根本没有任何可以提供木料的东西。不要说家具上的那些木板,也不要说刷漆什么的,他们没有那个条件,而且他们也检查过,木板都是整块的,不存在拆开家具又拼接的可能。
他们对桑树的种植很讲究,桑树也没可能被暗渡陈仓。
而且……
木料,本身就是黑色的。
——神树的枝干,也是黑色的……
不,神树并没有被人砍伐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