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里铺,兴隆客栈。
李秋菊整日依旧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不是坐在柜台里扇扇子,就是倚着门口发呆。杜虚走了有些日子了;这些日子里杜虚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好像一点都不在乎。
她在门口坐了半日,忽然道:“小二!你来。”
小二放下手里的活计,把抹布往肩上一搭,靠过来,笑道:“掌柜的,什么吩咐?”
“小二,我总觉得这几日镇子上不大寻常”
小二就定神往街上瞅了瞅。
八里铺的街上总是人流如织,店家红红绿绿的招牌在街两边迎风摇摆。今日这街上,似乎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掌柜的,您是不是多心了?我看着镇子上和平日一般无二,也没什么异样。”
“不对!”秋菊皱眉道,“你再瞧瞧。”
小二就又去打量那街上。南来北往的客人,穿的各式各样,口音千差万别,不过在小二看来,也都是些稀松平常的事情。小二摇摇头,道:“贼眉鼠眼的倒是有几个,但也算不得不寻常的事情。”
李秋菊拿扇子在他的头上拍了一下,轻声斥道:“你就没发觉,这几日八里铺的花子越来越多了?”
小二如梦初醒,连声道:“是了!是了!掌柜的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多了些!”
两人说话的声音本就极轻,即便是门口走过的行人都没有留意。
偏偏三丈外有这么一个人,耳朵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他两只眼睛蒙着一层灰色,死气沉沉地向上翻着,大概都已经瞎了;他身上穿的是破破烂烂的粗麻布衣服,浑身脏兮兮的,连头发上都糊满了泥巴。他盘坐在那里,膝上平躺着一根四尺长的木棍,面前摆着一只缺沿的陶碗——自然,这碗也是糊满了泥的。
他已经坐了有些时候。
经过八里铺的行人都不是寻常人家,荷包里三五个闲钱还是有的;更何况大悲寺一向最重施舍,途经此地,赏几个钱讨个吉利也是好的。
偏偏这个人的碗里就是空空如也。
也有几个行人看他可怜,就摸了些铜板出来;刚瞧见他的碗,脸色刷的一变,转身便走,就像看见瘟神一样。
秋菊拿扇子掩着脸,凑到小二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那个乞丐的耳朵又动了动。
小二点点头,沿着街小心翼翼地绕了一圈出去,又顺着街对面兜了回来,经过那乞丐附近时,伸长了脖子去瞧那个乞丐的碗。
这确实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碗,红泥烧成,蹭满了泥;碗的边缘还添了好多豁口。
只是碗底赫然写着一个“杀”字。
小二的脸色也变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回店来,比路上的行人还要慌张些。
秋菊却好像早就猜到了答案。
“是一碗金?”
“恐怕是他!”
两人就都不说话了。
一碗金是丐帮西方自在长老罗寿手下的先锋大将,一向追随罗寿鞍前马后;既然一碗金离开川蜀来了大悲寺,那罗寿想必也不会远了。罗寿远赴中原,想必西丐帮的大队人马就在后面。
丐帮向来山头林立、内斗不休,西丐帮已经五年未出川蜀。如今西丐帮大动干戈,究竟所为何事?这又没人能说清了。
忽然,街上的行人纷纷向两边散开,中间让了一条道路出来。秋菊和小二也都往那边看去。只见人群中走过来两个女子,都穿着素白的粗布长裙,头上用白布扎了,显然是一身戴孝打扮。走在前面的似乎是个主人。走在后面的是个女仆,左臂上挎着个篮子;篮子用白布遮了,看不清里面装的什么。
两个女子旁若无人地一路走来,径直走到乞丐面前。女主人扑通跪下,一头磕在地上;身后的仆人走上前,从篮子里面拿了些金光闪闪的首饰出来,叮叮当当地放在乞丐面前的碗里,装满了碗,还溢出来了些。
“妾身久闻一碗金威名,不想竟能得见真容!前番夫君为奸人所害,惨死异乡;妾身孤苦伶仃,不得已避居大悲寺,如今别无仰仗,只求大侠替妾身做主,报此血海深仇!妾身来生愿做牛做马,以报大侠恩德!”
路上的行人听见这女子戚声哭诉,心中都是悚然,就算从未作奸犯科,此刻也免不了要惊惧一番,生怕这女子下一刻就要报出自己的名字。
唯独一碗金坐在原地岿然不动。
“有些人,我是不杀的。”
一碗金说话的语气淡淡的,带着些倦意,就好像过年时的屠夫被挨家挨户请去杀猪。
“仇家不是孩子,是习武之人,武功远不及大侠。大侠的三不杀规矩,此人皆未触及。”
街上的行人都停下了脚步,好像也在等一碗金允诺。
一碗金伸出左手,平摊着举至齐眉。那女仆慌忙从篮子里取了一封信笺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在一碗金的手上。一碗金右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破口袋,把信笺装入口袋,又把碗中的首饰一起倒进去,重将布袋收回怀中。
女主人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也许是怕不用力磕一碗金会听不见。
然后就没人再说一句话。也无需再多说话——信笺上录着的那个人,半年之内必死无疑。
没人在乎信笺上的那个人是否真的该死。
公平?道义?一碗金早就不相信这些。
从他二十岁那年起,他只相信兜里的钱、碗里的饭、腕上的手。
我杀你,因为有人想杀你。
我杀你,因为我杀的了你。
我杀你,因为杀你有赏钱。
对一碗金来说,有这三条理由就足够去拗断一个人的脖子。
仆人将自家主人搀扶起来,两人沿着来时的路一路走回去。人流在她们身后迅速汇拢,很快,街上就又是一片熙熙攘攘的繁忙景象。
她们脸上挂着欣慰的笑,但她们的眼睛比一碗金的盲眼还要黯淡;她们又何尝不是死去了多年,只是尚未腐烂罢了。
一碗金端坐在街边,继续用他冰冷的盲眼审视着众生。
有时他多希望能再看一眼这个阳光下的光明世界,看看那些鲜活的笑脸。
但是他二十岁那年眼睛就瞎了。他只能用耳朵听。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条虫,这条虫没日没夜地嘀咕,别人听不见,一碗金听在耳朵里却一清二楚。
此刻他听到的,是潮水一样的咒骂、嗤笑和尖叫。
这样也好。他下手再不会带半分怜悯,就像杀鸡宰羊一样。
与此同时,大悲寺东南二里处,有一队马车正赶路。为首的一个中年男子,戴方巾、穿长衫,仪容清高,骑一匹瘦马在前开路。后面紧跟着几辆马车,都拉着轿厢,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再后面又跟着十余辆马拖的平板车,堆满了装粮的麻袋。除去赶车的车夫,马队两旁还有二三十个带刀的骑兵列队护送。
要是有镇安府里的人家在场,早一眼认出这带队的正是镇安府的府丞杨皓。
杨皓一行人走到大悲寺门前几百步远的地方,瞧见一人正倚靠着大树呵欠连连;等走进了再瞧,原来是一个又胖又老的乞丐。这乞丐衣衫褴褛自不必说,相貌也丑得可怕:头上光秃秃的一片疤,只在后脑勺上长了些稀疏的头发,似乎是早年被开水兜头浇过;右眼勉强还算长得端正,左眼旁边又有一道大疤痕,也不知是怎么伤的,把眼睛都挤到了鼻梁上;他这鼻梁塌得可怕,偏偏一对鼻孔又朝天翻着;旁边生两只招风耳,鼻下鼠须朝两边划开,底下是一张蛤蟆一样的大嘴,里面乱七八糟地长着些牙齿,活脱脱生了一副猪牙。
乞丐坐在地上,看不出有多高——想来也没多高。虽说是个乞丐,身上却胖墩墩的,肉都堆在一起,看不见指节、骨节。他两手空空坐在地上,一双眼睛半醉半迷地望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杨皓领着人马浩浩荡荡地从他面前经过,他就像没瞧见一样。
杨皓一行人往这边看了一眼,不多理会,径往山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