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虚兀自坐着,忽然脸色大变,一个鹞子翻身轻轻伏在了梁上。
他当然没有听到大柱中越来越焦虑的咚咚声。
自从上次听到八哥叫声已经过去好一会儿了。一种直觉告诉他,这段时间已经足够方圆二十多个天井的人汇聚到这座阁楼附近。
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在往这里聚集。他已经习惯了做最坏的打算。
无所谓。
只要还在屋里,就不会被乱箭射成刺猬;只要对方近身来打,几十个还是几百个都没有关系。
张治平总不至于在自家院里放一把火。若是他舍得这宅子,那杜虚也就只好舍得这条命了。
张福立在不远处的屋顶上。他左右手中各排了十枚霉头钉。
他旁边的天井里,一群曾经叱咤风云的江湖高手正在聚集。但是张福既看不见他们,也听不见他们。他知道他们在这里,只是因为他已经告诉他们来这里。
张福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下,天井里黑漆漆的。张福忽然很想知道底下的那群人是带着何种表情而来。畏惧?崇敬?愤怒?
其实张福一点都不在乎。
也并非全然不在乎。有时张福会忍不住想,究竟是闯进来的敌人更可怕,还是手下这群护卫更可怕。
如果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张福手中的霉头钉会毫不犹豫地飞向任何人。其中最先倒下的,一定会是他最忠心的仆从们。
真滑稽。张福想。
对面的房顶也出现了一个人。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厮,面色苍白,身材瘦削,穿着玄色长衫。他对着张福隔空行了一揖。
张福点点头。
那个小厮张开了嘴,但是发出的却不是人声。寂寥的夜空下,又回荡起八哥的叫声。
天井里的风开始流动了。
杜虚听到八哥叫时,心中着实一紧。
紧接着窗扇就吱吱地响。
杜虚听到粗重的喘息声。他甚至能听到心脏加速搏动的声音。
来人心中肯定怕得要死。
杜虚几乎都不忍心杀他了。
那人拿出一个火折子点着了,光朦朦胧胧很是微弱。杜虚藏在房梁的影子里,光亮照不到。来人举着火折子四处探了探,猛然照见对面墙上好大一滩血印,又见到一具尸首歪在墙角,惊的浑身一抖,火折子险些灭了。
杜虚听见他上下两排牙齿碰的哒哒作响。
借着火折子的光,杜虚看清来人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穿一身破破烂烂的玄色长衫,想来也像别人一样被毁了嗓子。那少年身高臂长,看得出是根练武的好苗子,可惜如今眼窝深陷、面黄肌瘦,正不知受了多少折磨。杜虚心下很是不忍,暗暗寻思道:“这孩子身在张府,应当是张府的下人,却又落得这副鬼模样,可知张治平实在是心狠手辣!我且留这孩子一条生路。”那少年找了一圈没见到人,就去桌上点着了蜡烛。杜虚从怀里摸出一枚铜钱,等他点上蜡烛,猛地掷钱打他背心。少年背心要穴被打了这么一下,立刻闭气昏厥过去,然而终究是不曾伤着性命,只等过几个时辰自然转醒便可。
那少年点蜡烛时,背影正投在窗户纸上;等他昏倒在地,门外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当时便抢进来三人,一样都穿着破烂玄色长衫:左边一个瘦高个儿,留一把山羊胡子,手中提一柄长剑;右边一个矮胖子,两手套着指虎;中间又有一个方脸的独眼大汉,握着尺余长一把匕首。左右两人翼护于侧,四处张望,都没看见梁上有人;独眼大汉赶在前面,蹲下身去探得少年脉象平稳、气息均匀,知无大碍,当下便抱起少年退了出去。
杜虚心中又奇道:“看这三人面相奇特,更兼身姿矫健、气息沉稳,隐隐有宗师风骨,怎么也来这里给张治平做了打手?他们来护着少年,也算是有些情义,我今日决计不能再妄下杀手。”
那一高一矮两个巡视屋中,不见有人;独眼大汉放下少年,接着又翻身进屋,三人使个眼色,彼此心下会意,知道对头藏在头顶上。杜虚眼见他们挤眉弄眼,心中也是明白得很,又摸出一枚铜钱,噗的一声打灭了蜡烛,身子轻飘飘地一晃,已经落在山羊胡子身后。
三人本已准备纵身上梁,忽然灯灭,心中一惊,反应便慢了半拍。那山羊胡子听得背后风声乍起,居然立时就回过神来,转身连刺三剑,谁知竟刺了个空。
“这又是什么古怪招式?”杜虚躲在大悲寺十年,这十年间江湖上的门派势力层出不穷,招式花样百出,他自然是一概不懂。他听见刀剑破空之声便抽身后撤,谁知这一剑后面又跟了两剑,一剑快过一剑、一剑狠似一剑,逼得他连退三步。终于听见山羊胡子剑势已尽、剑风骤减,杜虚就趁他收招的功夫欺身向前,左手从腰间抽出一根铜筷子,第一下点在他右肩,第二下点在他剑突,两下都只用五分力气,山羊胡子手臂酸麻握剑不住,胸腹之间又中了一下,肠胃搅动、胸肺欲裂,扑通一下倒在地上,疼的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
那个独眼大汉和矮胖子听见有动静,一左一右合围过来。杜虚抽身撤了两步,免得忙乱中伤了山羊胡子。独眼大汉使匕首,矮胖子拳上套指虎,都是凌厉短兵,杜虚右手也抽出一根铜筷子,左右拆当。拆了几招,杜虚便觉出左边的矮胖子功夫差些火候,欺负他身材矮小,居高临下猛攻几招,分点左右两肩并心窝天灵等上身各处要害;矮胖子肩上险些吃了一下,又想起前番八哥传音提到对头的凶恶,免不了心惊胆战,就有些畏手畏脚。矮胖子攻势略减,杜虚便抽出两只手来,一根铜筷子架开独眼大汉的匕首,另一根铜筷子已经点到他的肋下,独眼大汉腰间剧痛,鼻涕眼泪全都流了出来,被杜虚飞起一脚踢出窗去。矮胖子还没弄清楚这中间变化,已觉一只大手按在了自己的天灵盖上,吓得七魄去了六魄,杜虚又是一脚,这矮胖子也跟着从窗户飞了出去。
张福居高临下,一心要等手下把屋中那人逼出来,届时只需密密地洒下一片霉头钉,是敌是友毒倒了再说。刚才先看见屋里莫名其妙地晕倒一个,这会儿又狗啃泥一样的摔出来两个,剩下一个在屋里生死不明,心中也动了些肝火。他脸色一青,叫道:“八哥!”
一道青色的影子就从屋后高高掠起,猛地扎进院中。院中脚步声惊慌错乱、四下躲避,那道影子已经奔进屋去。
杜虚听见屋门被人撞破,只道又有人来讨打。
来人闯至面前,五指并拢、抖开两臂,奔着上三路旋风般地滚将过来,看那架势俨然以腕为柄、立掌为刀。杜虚从未见过这般打法,心中耸动,几次三番想打他肘腕要穴,奈何对方招式甚急,屋中又是一片漆黑,听见风声时已是晚了;待要施展神力蛮攻时,对方招式又灵动得很,左右抓他不住,反漏了破绽给他。如此拆解三十余招,杜虚竟落了下风,心下大骇。
打着打着,杜虚右臂突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尚未反应过来,对手已经跃出屋去不知所踪。
杜虚攥紧右拳,只觉得手臂渐渐用不上力气。
八哥在头顶上急促地叫着,有些焦急,又有些咄咄逼人。门外亮起了火把,一根接一根,足有二十多根。
杜虚想要掏出李秋菊送的汗巾扎紧右臂,但是已经晚了。他发现自己的左手也抬不起来了。
两根铜筷子掉在地上,丁零零地滚出去好远。
张福站在屋檐上,那个叫八哥的少年站在他的背后。他们都听到了这两声脆响。
张福的脸色终于舒展了些。
“抓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