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中院东北角的某处,有一座极小的天井,三面都被高墙封死,只在最里面筑了一栋小楼。
楼门虚掩着。
楼里面摆放着日常起居用的东西,又有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坐着的是个活人,躺着的是个死人。
按张福当初的设计,一栋房子里只住一个人。此刻多出来的一个,自然就是杜虚了。
幸而杜虚是坐着的那个。
他在这里坐了不多会儿,调息运气,神情渐渐恢复了平静。脑海中的一些疑惑也渐渐连丝结线,初露眉目。
“多亏了李秋菊给的那串钱。”杜虚心想,“回去自当想法儿报答才是。”
原来那第一只箭为求必中不失、占下先机,瞄的是他小腹;偏偏他来时又不忍拒绝李氏一番好意,多带了些累赘铜钱扎在腰间,一箭射来不偏不倚正夹在铜钱中间,故不曾伤着皮肉。既然未曾伤着,坠楼时自然是轻快灵活,顺手一攀便攀住旁边立柱,轻轻巧巧地落在一层楼阁中。
谁知杜虚刚一落定,就有一人从阁楼深处扑出;他立足未稳,又吃那人这么一撞,立时就往后一仰,两人一同摔了下去。
来人蛮力甚强,但论及随机应变,比之杜虚又逊色不少。杜虚眼看就要被那人扑出楼去,几乎是本能地拿脚一拨,两人在空中翻了个滚,本来是杜虚在下、那人在上,被杜虚一脚反拨成那人在下、杜虚在上,就这么硬生生地摔在庭院中。那人身子骨架竟也结实地很,吃这一撞仍似未受伤一般,伸出两只手死死地掐住杜虚的脖子。
这杜虚,本来未想过取他性命,这会儿被他掐住脖子,心中莫名激荡起一股当年恶气,杀意横生,右手反手便是一削;那人手臂正伸直用力,七星恶鬼又多神力,被杜虚这么一削,任他是钢筋铁骨也吃不住,左肘当时就断了。谁知那人左臂断了,连哼都不哼一声,右手仍旧死死地攥着杜虚的脖子,饿鬼一声冷笑,左手又起,一掌挥过,那人右臂也齐肘断了。两臂既折,抓着杜虚的手也就随之放松。
杜虚挣脱那人,扭头要走,谁想那人竟似发了疯的野狗,挣扎着爬起来,又要用头撞杜虚。杜虚本来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这时节如何还克制得住?一股业火凭空而起,右手五指分作爪,将那人劈头抓住,右膝向上一顶,就听见喀拉拉一阵脊椎肋骨碎裂之声,又飞脚一踹,竟将那人身躯踢出去数尺,脖颈断裂,头颅仍抓在自己手上。
“呸!”杜虚目中喷火,浑身溅血,真如地狱恶鬼现世,叫人只看一眼便吓得魂飞魄散,“可惜了你这身横练的金钟罩铁布衫!何苦来挡我!你若保全这条小命时,去哪里不是个威震一方的好手!蠢材!蠢材!”
眼下屋顶断然是走不通了,踩在屋檐上就成了人家的箭靶子。杜虚杀兴既起,眼看已经惊动了张府守卫,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一路杀进张府垓心,逼张治平交出圣旨便是!
他这么琢磨着,就按照白天看过的屋脊分布,一路找将过去。每过一个天井,就有一两个武夫拦路,或是赤手空拳,或是使刀剑,或是使些外门兵器,倒也都是些高手,只是却拦不住杜虚。初时几个都似疯狗一般,不顾性命地只知扑上前来,杜虚怒从心起,便下毒手,断头断肢、剖腹掏心,无所不用其极;又不使其立毙,叫他们一个个拖着残躯慢慢地流血。如此闯过两三个天井,后面遇见的武夫竟似亲眼见了前人死状一般,畏畏缩缩不敢上前,杜虚一扬手便吓得躲回自己屋中;杜虚也不屑去追,只顾往前寻路。再走几个天井,屋中的人都紧闭门窗,佯装不知,杜虚就故意大踏步地从天井中间穿过,踩得地砖咚咚作响。
八哥一直在远处时断时续地叫着。
杜虚渐渐也发现,这些天井里住的人都有几分相似之处。
天井里的人一个个都武功高强,轻功尤甚,又擅长闭气匿踪,若他们不主动出手时,就算去屋里走一遭也未必能发觉有人。
又有一点,这天井里的人绝口不说一句话,就算断手断脚、猛遭重击,也绝不吭声,连一句“哎呦”都不曾喊。
杜虚知道此间定有隐情,只是形势紧急,已容不得他再多想。
中院的天井错综复杂,虽曾在山顶上看见院墙走势,奈何墙高院深,门又没开在正东正西的正向。更有不时窜出的武夫拦路扰乱,杜虚走到第三个天井时就迷路了。
屋顶勾心斗角,看不见月亮在何处。
但是杜虚又不能让屋里的人看出他的慌乱。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没过多久,就走到一处死胡同;死胡同里只建了一座屋子。他冲进去捉住一人。
“怎么去内院?”杜虚抓着那人的前襟。那人身材十分瘦小,轻轻一提,两脚便离了地。
“快说!”杜虚的眼中又喷出火来。
那人惊惶地手脚乱蹬,像是被老虎捉住的雏鹿,明知无法挣脱,还要自欺欺人地挣扎一番。杜虚只听见他腔颈中呼哧呼哧地喘气,却始终没说出一个字。
“原来如此。”杜虚抬手把他丢在对面的墙上,整栋楼都震颤了一会儿。他本来不想杀这人,但是心中又是颓丧、又是气恼,手上不自觉地就使了九成力气。
然后杜虚坐了下来。
张府里一片死寂。
八哥一直在叫。
张福踏檐而过,足尖点着瓦楞,襟袍猎猎而起。
他从前院赶来这里也不过花了一刻钟。就这一会儿工夫而已,陷坑中的狐狸倒也没闲着。
他一路飞掠而过,风中的血腥味渐渐淡了。
“天字十七,天字十八,天字二十……”张福一边听着八哥断断续续的啼鸣,一边在心中暗暗地数着。他又经过一个天井,里面似乎还有个粗沉的喘息声,气息已经很不均匀,渐渐只出不进。
终于他在东北角的一片屋檐上停住了脚步。他又听了一会儿鸟鸣声,眼睛望着不远处一幢孤零零的楼阁。
他悄无声息地落在地面上,就像林间扑鼠的枭鸟。
张府中间这一圈的楼阁里,每座楼阁都有几根顶梁大柱,每根珠子的基座旁边都埋有水腔石渠,连通全院。水腔中注有半腔清水,一人扣柱,声通于渠、传至四方,数十丈内的房屋住户只需附耳于柱皆能听闻,闻者亦扣柱应和。院中一处有变,须臾之间便全院皆知。
外人怎会想要把耳朵贴在这顶梁柱上呢?
就算听到了咚咚的响声,又怎能猜到其中的暗语呢?
张福走进最近的一间屋子,里面一人毕恭毕敬地跪拜在地上。他走向顶梁大柱,缓缓地扣了三下,而后又是三下。
八哥忽然就不叫了。
再扣三下。
然后他就走出了屋子。他似乎不想在屋中多留哪怕一刻。
旁边那人仍旧毕恭毕敬地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