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我花了足足三年的时间,完成了家族谱的追溯工作。我追查的资料始于一八三八年,历时一百五十年,牵涉的家庭约有五十余个。这些家庭,散居于美国、加拿大、俄罗斯、罗马尼亚等地方。我为了求真、求实,不远千里而上门去调查、访问,资料收集齐全后,又花了半年的时间,闭门撰写,去年才完成。”
“写家族谱,的确是一项很好的消遣……”
我自作聪明地说,然而,话才说了一半,便被他打断了。
“消遣?不是的,我不是把它当消遣的。写家族谱,是我长有、常有的心愿。年轻时,忙于谋生、忙于养家,许多心里要做的,想做的事,都无法做。退休的好处便在于你能随心所欲地从事你爱做你想做的事。”说到这儿,他目光炯炯地望着我,问,“嗯,你不觉得让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清清楚楚地了解自己的根来自何处,慎终追远,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吗?”
他的脸色,是这样地凝重,他的神色,是这样地严肃,使我对于自己刚才的失言,既抱歉,又尴尬。赶快机灵地换了一个话题:
“现在,家族谱既然已经写完了,你有什么新计划吗?”
“我想开画展。”
“开画展?”我很小心地不让我惊讶的心态流露出来:
“是退休以后才培养的嗜好吗?”
“兴趣,年轻时就有了。时间嘛,现在才有。”赫尔穆唇角含笑地说,“我住在因斯布鲁克,湖光山色,看之不尽。我每天一早便带了画布外出写生,许多时候,只要把画板架起来,不必费劲构思,湖光山色,便自自然然地印在我的画布上。奥地利,作画的题材俯拾即是,不去拾,是暴殄天物哪!”
“你这回到维也纳去,是不是要寻找作画灵感?”
“不是的。”他两条灰黑的眉毛,忽然化成两截短短的绳子,在眉心处打结,“我去那儿的老人院探望我哥哥。”
啊,到老人院去探望哥哥。这句话的背后,肯定的,蕴藏着一个动人的,或者悲伤的故事,然而,我不想问,而实际上,我也不该问。
这时,赫尔穆目光转向窗外,语调温柔地说:
“瞧!”
窗外,大自然以雄浑的手法,绘了一幅令我惊艳的人间美景。远处是山,山上有雪;近处是水,水中有影。山顶上皑皑的白雪在湖上薄薄地镀了一层亮光。雪光的亮丽,使阳光也不自觉地收敛了它如利刃般的光芒。湖光山色,在寂静里交相辉映。
此刻,赫尔穆的整张脸,变得非常非常地温柔。灰蓝色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粘在窗外那幅“山水画”上,眼神呢,飘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去了。
忽然地,我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地幸运。
赫尔穆只看到一座阿尔卑斯山,然而,我却同时看到两座。
两座阿尔卑斯山,一座会老,一座不会。会老的那一座,在窗外,冬天一来,霜雪使它白头使它老;不老的那一座呢,在窗内,在我面前,年龄不能使他老,白发与皱纹也不能使他老。
不老,只因为他有一颗热爱生命的心。
钟表店的女孩
不敢相信,这么多这么多的钟表店,居然都麇集在同一个城市里。
它是瑞士以西的工业大城日内瓦。
走在街上,随意浏览,这里那里,都是钟,都是表。许多钟表制造商都在工厂里兼设门市部。
在橱窗内看中了一只秀里秀气的“音乐闹钟”。钟面是圆的,镶嵌在黑底绘了鲜丽花儿的木质外壳里,古色古香。
店面很大,稀稀落落的顾客站在各个不同的柜台前,仔细寻觅心目中的猎物。
前来招呼我的,是一名浓眉大眼的女子。她小心翼翼地从橱里捧出了我所要的那个音乐闹钟,说:
“您眼光好,挑中这个,是新货,设计刚完成不久,几周前才从制作部送到门市部来卖的。”
她指着木质外壳上的小花细草,微笑地说:
“您瞧,绘得多生动!它不但是闹钟,而且,是富于艺术美的摆设品呢!”
我拿在手上,左看右看,越看越爱。
决定买下了,嘱她取个新的给我,她耸耸肩,说:
“暂时缺货,只有一个。”
我把闹钟放在掌心里,转来转去地审查。木壳上的漆,黑得发亮,那花那草,线条细致,没有任何脱漆的迹象,我放心了。接着,我把小闹钟凑到耳边来,听。
一听之下,便听出了毛病来了:这钟,寂然无声;我摇了摇,再听,还是无声。
把钟拿在手上,我问她:
“这钟,是不是坏了?”
女孩脸上一直浮着的丝丝笑意蓦地凝结成点点寒霜。冷冷地,她说:
“坏?不要紧,如果你认为它坏了,放回去,不要买。”
我愣住了,为她的无礼与无理而发愣。上一分钟明明还是谈笑风生的呀,怎么没给任何的警告的信号,便把整张脸翻了过来呢?
见我木立不动,她竟然提高了声量,咄咄逼人地说:
“把钟放回去呀!又没有人逼你买!”
我的气,一下子全涌了上来,我也把声量大大地提高了:
“你这人,实在不可理喻!瑞士人的礼貌和瑞士出产的钟表,原本都是举世闻名的,然而,现在,你却以高度无礼的态度,为此而作了反证!”
我们的声音,惊动了店里其他的人。她还未开口反击,便有一名打着领带的男士快速前来调解,他一方面把她支开,一方面温文尔雅地向我致歉:
“对不起,对不起,让我来为您服务吧!”
我把事情的原委和他说了,他立刻微笑地为我解释道:
“这钟,不是坏的,你之所以没有听到嘀嗒嘀嗒的声音,主要是因为这是一个上链式的闹钟,不是自动式的。自动式的闹钟,纯粹是实用的商品,然而,你手上的这个闹钟,除了实用的价值以外,还能当作艺术品来摆设,所以,我们为它配了经久耐用的手转发条。”
这解释,合情又合理。
然而,想起了刚才那一幕,我还是忍不住抱怨道:
“你的同事干吗不好好向我解释,非得要大嚷大叫呢?”
眼前的这位男士,突然压低了嗓子,对我说道:
“她不是普通的店员,她是本店最好的钟表制作匠,很为自己的产品而骄傲。刚才你当面说她的产品是坏的,她当然受不了啦!”顿了顿,又说,“这种情形,就好像是当着厨师面前批评他的菜肴难以入口,对着裁缝说她缝的衣服蹩脚难看!她一时接受不了,才出言顶撞的,真对不起!”
啊,是一场误会!
旅行回来,我把这个古典雅致的闹钟搁在书房的案头上。每每看到了它,眼前便不由自主地浮起了一张带着寒霜、有着怒气的脸,然而,我觉得:这是一张美丽的脸。
觉得她美,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工作有着一份狂热的执着、不容他人亵渎的自豪与尊严。
活在羊群里的男人
傍晚。
变化有致的口哨在阴冷的空气里清晰、嘹亮而又极端凌厉地响着,三条壮硕敏捷的牧羊狗,在泛着绿光的山峦上狂奔、狂吠,凶悍、有劲、霸气而又神气。多得数也数不清的绵羊,就在这口哨声和狗吠声中,发了疯似的跑、跑、跑。凌乱的脚步声,铺天盖地而来。羊群渐跑渐远,细瘦的小腿、浑圆的身体,化成了无数叫人目眩的小白点。
有一辆小卡车,跟在羊群后面,沿着起伏不定的山峦,颠颠簸簸地前进。我呢,就和牧场主人格尔汉?威德(Graham Wedd)一块儿坐在卡车上。
羊在跑,狗在跑,卡车也在跑。
格尔汉一面驾车,一面吹口哨,像个指挥若定的大将军。六条狗,依据口哨的变化而行事,奔跑、跳跃、追逐、领路、殿后,各司其职。就在这一片热闹已极的喧哗里,格尔汉突然停下了卡车,对我说道:
“你稍等。”
只见他矫健地跑越飞奔着的羊群,攀上了一个矮矮的小山坡。那儿,有一只很肥很肥的羊,狼狈地在挣扎。格尔汉蹲下,温柔地把它抱起来,放到草地上,轻轻地拍了拍它,它这才蹒跚地尾随群羊而去。
回返车上,格尔汉对我解释道:
“那羊,前几天脚扭伤了,行动笨拙,常常跌倒。”
话一说完,便又发动了引擎,速速赶往前方。
那一千头羊被赶回羊圈后,格尔汉马不停蹄,又和他六条忠心耿耿的狗到另一个山坡去赶羊。就这样赶了一次又一次,直到他所畜养的四千余头羊全部回返羊圈为止。
训练狗软硬兼施
好似置身于电影情节中的我,这时才稍稍缓过气来,对格尔汉跷起了大拇指,说:
“行!你的狗,真行!”
“苦苦训练一整年的呀!”格尔汉伸手摘下了他那顶有着补丁的布质帽子,扇了扇风,说,“训练狗,就和教育小孩一样,必须软硬兼施,赏罚分明。”
说着,噘起嘴唇,发出了不同的口哨声,六条狗,俯首听命:起、立、行、蹲、坐,一丝不苟,秩序井然,看得我目瞪口呆,心悦诚服。
格尔汉露着得意的笑容,说道:
“你想想,我一共养了四千多头羊,五百多头牛,没有这些狗帮忙,行吗?”
“你没有请助手吗?”
“请不起。”格尔汉摇头应道,顿了顿,又淡淡地说:
“工作太艰苦了,连我太太都不肯插手帮忙哪!”
“你太太……”
“哦,她在市区的银行里当会计员!”
天,偌大的一个牧场,居然是靠他一个人独力支撑的!
毕业于新西兰大学农业与畜牧学系的格尔汉,是以一种管理企业的方式来从事他心爱的畜牧业的。
他把四千多头羊依照年龄分成四组来照顾。不满一岁的归一组,一岁至两岁的合一组,三岁至四岁的属一组,五岁至六岁的又一组。
“我的牧场,占地八百多亩,草质良莠不齐。通常一岁以下的小羊,我会给予特别的照顾,把它们带到草质最好的山坡,让它们吃初生的嫩草。”
为了确保散在四处的绵羊不会因为迷路而流失在外,格尔汉通常每隔一天便点算一次绵羊。
“点算?”我忍不住惊叫起来,“四千多头羊,怎么算?”
“我把羊圈的大门关上,只留下小门。小门每次只能容纳五头羊儿挤过去,我就这样五头五头地算啰。”格尔汉轻轻松松地说,“每回点算的时候,我手上总握着一把小石头,每次算到一百头,我便丢掉一块石子,当我把第十块小石子丢掉时,我便知道,一千头羊已经进了羊圈。”
哟,换成是我,恐怕算不到一半,便眼花缭乱地睡过去了。
照顾绵羊最麻烦的一项工作是必须为它们注射防疫针以阻止细菌在它们口腔里肆意滋生。
“在夏天里,每二十一天就得注射一次;到了春秋两季,天气渐凉,改为五周一次;冬天,气温降至零度以下,细菌都冻毙了,注射可免。”
除了防疫针外,格尔汉还得不时为他的绵羊打维生素针以补充它们从嫩草里吸收不到的矿物质。
令我迷惑不解的是,格尔汉只随意地看了看他的羊,便能准确无误地道出它们的兽龄。问他秘诀,他指了指羊的耳朵。我一看,便忍不住笑了起来。每一只羊的耳朵,都是不规则形的,而在不规则当中,却又怪异地具有一定的形状。
“Wedd是我的姓氏,小羊初生,我便在它们耳朵的上方剪一个W的形状,表示这是我家的产业。待它们长到一岁时,我便在W的下面加剪一个小小的三角形。两岁时,再剪另一个,以此类推。所以呀,我只要看一看它们的耳朵有多少个三角形,便晓得它们有几岁了!”
羊剪耳朵辨兽龄
我看着羊群那锯齿状的耳朵,忍不住摸摸自家完完整整的两片耳叶,蠢蠢地问道:
“它们——不疼吗?”
“疼?”格尔汉蔚蓝色的眼睛突然涌满了笑意,“我从来也不曾问过它们到底疼不疼。嗯,下一回,我一定要代你问一问。”
说完,把脸凑近来,很认真地审视了我的耳垂,问我:
“你戴不戴耳环?”
我摇头。他说:
“为羊儿剪耳朵,便好像替女性穿耳洞,不疼的。它们总是乖乖地站着让我剪,不跑不叫,也不挣扎。”
剪了耳朵的羊儿,长至一岁时,便得以自身的“表现”来决定自己的命运了。
“凡是毛厚体胖的,便继续饲养;毛稀而瘦的,宰而食之!”
被继续饲养的绵羊,每年都得长出丰厚的羊毛来换取活命的机会。待年岁渐大,毛发渐稀,便以贱价卖掉。买下老羊的人,将羊宰了,用来熬煮羊肉汤;或者,把羊肉用机器搅碎,用来制作狗食。
“最近这几年,受世界局势的影响,羊肉的价格,大幅度下降。三年前,小羊嫩肉,每公斤卖六元新西兰币,现在呢,每公斤售价降至两元新西兰币!”格尔汉叹气说道,“唉,谋生难呀!”
天色渐暗,格尔汉把羊圈的木门关牢,说:
“来,走吧!”
坐上了卡车,沿着高低起伏的山坡,慢慢地驶回去。
这个位于新西兰北岛中央距离鲁吐路亚(Rotorua)大约十公里的大牧场,景色惊人地美。翠绿的山坡,高高低低、绵延无尽,像一波接一波起伏不定的绿色海涛。山坡上长了许许多多的金雀枝,灿烂耀目的黄花,一簇簇热热闹闹地挂在枝头上,像一丛丛黄色的火,把绿绿的原野烧得亮亮的。
卡车翻山越岭地走了好一阵子,终于在一所漂亮的独立式大洋房前停了下来。屋里,走出了一名中年妇人,阔阔的嘴巴,挂着一串随时会滚落下来的笑意。
“啊,蜜糖,你回来了。”格尔汉高兴地打招呼,“来会会我们的客人。”
这妇人,是格尔汉的夫人艾丽丝。
我与格尔汉夫妇,原是素昧平生的。通过了新西兰一位朋友的推荐,我以电话与他们夫妇取得了联系,议定在他们的牧场住两天,下榻费每天五十元新西兰币(约合新加坡币五十元)。
寒暄过后,艾丽丝对格尔汉说:
“我正要去屠房取肉呢!”
“你工作刚回来,先休息一会儿吧!”格尔汉体贴地说,“我去取。”
我跟着他去。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才看到一间关得严严密密的小木屋。格尔汉一打开门,便紧张兮兮地喊:
“快,快进来,不要让苍蝇跟着。”
我飞快地闪了进去,门“嘭”地关上以后,一阵腥膻的肉味扑面而来。抬头一看,吓了一大跳。
眼前,有六只剥了皮的羊,倒吊在铁钩上,大大的眼珠,定定地朝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