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同天鹅绒似的又蓝又紫的天空里,洒满了一天星斗,半痕新月斜挂在西天角上,衬着才发新芽的大树,使人心生清凉。
唐锦书坐在唐宅的副宅院中,身后是十几个黑衣人,他应是刚说完话,端起石桌上的茶便饮了下去。
身后一位黑衣人道,“少爷,那告诉她身世一事是您亲自来还是我们派人?”
他放下茶杯,沉默半晌,才缓缓道,“我自己来。”
“是。”
唐锦书起身,面对着几排黑衣人,冷冷道,“如果这件事被母亲或是锦绣知道,你们都别想活着。”
又是一天清晨,挽秋正坐在沙发上看着今日的报纸。
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放下报纸,皱着眉头对迟暮道,“日本人私运军火到天津码头,****居然视而不见。”
迟暮将水杯放在沙发上,听见她的话,话语中带着些嘲讽,“****不一直都这样吗,蒋委员长说什么就得是什么,谁也撼动不了。”
挽秋闻她语意里的嘲讽,忽而觉得这不像是她,“小暮,你很讨厌****吗?”
迟暮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对不起小姐,我只是想起了些旧事。”
挽秋刚想开口问她何事,忽闻门外一阵喧哗,迟暮便道,“小姐,我出去看看。”
挽秋跟着跑出去,却见不远处的北平正街拉着长长的队伍,一群学生穿着学生装,举着横幅游行,口中掷地有声地喊着一句句口号。
“小暮,北平出事了吗?”
迟暮眉头紧皱,“没有,这些爱国学生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游行,每次政府都会抓去不少人。”迟暮说着,脚步却往人群处移动,挽秋只好跟着她,也不知她将要去哪里。
挽秋注意到在游行的混乱之中,酒店楼上有一人穿着长衫带着礼帽,手中拿着一个弹弓,恍惚之间便将弹弓打到了附近一棵大树上,迟暮望着那人,又转头对挽秋道,“小姐,你先在原地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小暮,你去哪里。”
迟暮来不及回答,就匆匆往人群中跑去,而片刻间,挽秋再往楼上望去,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挽秋只好留在原地,避开汹涌人潮。她轻轻垂眸,盯着地面,却突然感觉手臂被一股力量拉去。
她被抵在墙上,唐锦书扣住她的手腕,她盯着他,“唐锦书?”
“程挽秋,我不想跟你废话,我今天是要告诉你你的身世,你尽管听着,不要说话,如果有任何疑问,你大可以去问陆西城。”
程挽秋怔怔地长大了眼睛,她来北平的目的,难道就被他这样迎刃而解了吗?
他一句句话语,在正街的喧闹声中不但没有被削弱,在她的耳朵里反而更加清晰,天光惨淡,直至长长的学生队伍消失于正街,他才松开她。
她声音颤抖,哽咽道,“如果是真的,你为何要告诉我?”
他笑,“因为在你死之前,我要让你明白你为什么死。”
话音落,他消失于窄巷。
挽秋背靠着墙壁,差点滑落下去,她站直身子,对自己刚才所闻仍是惊讶万分。
她目光涣散,脚步如同踩在云端,往未知的方向走去,顾不着脸庞上滑落的泪水,穿行在北平的正街,就算身旁有人将她几乎撞倒,她也没有感觉,这马上就要中午,她却感觉如寒夜般渗人,她知道,她不是在为身世而哭,她明白,她是因为得知身世从而想到奶娘与姨娘在哭,还未来得及和奶娘说,还未来得及听姨娘说更多的故事,她忽而又想到陆西城是否知道此事,如果知道,为何不告诉她。
恍惚之间,街道旁的些许桃树,随着春风的摇曳抛下少数桃花,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儿时的一句句话语。
“小秋,琴谱上所写,这首曲子,是你母亲和父亲所作。”
“小秋,你的母亲是个善良正义又大方的人,当初把你交给我实在是不得已,你一定不要恨她。”
“小秋,别哭。”
“奶娘,我的父亲是什么样子呀?”
“奶娘没有见过你的父亲,但是听你母亲说,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军人,冷静坚韧,战场上让敌人闻风丧胆,只是后来做错了事,你母亲才和他分开的。”
“小秋,你喜欢军人吗?”
“喜欢!”
“你为什么喜欢军人呢?”
“因为奶娘说过,父亲是位了不起的军人。”
挽秋缓缓睁开眼,像是走出了无法回头的回忆里,她咬牙,紧紧抓住身上的红色绣花斗篷,深吸一口气,掉头往回走。
“对不起,少爷。”
“少爷上次就说过让你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你有什么重要的事非得在那时完成?”沈叔在一旁开口问道。
迟暮没有说话,只听扑通一声,她跪在地,对着沙发上的陆西城道,“陆少,你责罚我吧,是迟暮照顾小姐不周,若小姐有什么闪失,迟暮愿受惩罚。”
陆西城坐在沙发上,眸里是人看不懂的漆黑神秘,他对着她,缓缓道,“你先起来吧。”
他话罢站起来,却见挽秋站在宅院中,正盯着他。
“挽秋?”
迟暮和沈叔闻声望去,迟暮看见挽秋无事,心安了许多,刚想要过去,却见她眼眶通红,轻声道,“陆少,我能和你单独谈谈吗?”
她和他对坐,桌上的茶冒着腾腾热气。
“陆少,我的父亲,”她深吸一口气,望向正堂角落里陆远山的遗照,道,“真的是他吗?”
陆西城瞳孔微张,“你听到了什么?”
“是唐锦书告诉我的。不过,”她望着他,眼里涌动着微光,“我不相信,他让我来问你,陆少,这是真的吗?”
陆西城站起来,眉头紧皱,望着她,知道唐家有所行动,纸再也包不住火,说道,“唐锦书说的没错。”
程挽秋睫毛微颤,她起身,望着陆西城,“我想知道,陆少,你为何不告诉我。”
“十七年前,父亲去世,留下遗言若有一****来陆家,绝不告诉你真实身份,他不想让你为他做的错事买单,不想让你受到唐家的伤害。”
陆西城向她走近,“你该清楚那场饥荒,唐锦华就是唐家兄妹的父亲。”
程挽秋哽咽,“原来是这样。”
“你恨他吗?”
程挽秋顿了一会儿,才摇头道,“或许我会怪他,怪他害了黎民百姓,怪他害了善人,但我不会恨他,”她抬头望向那副遗像,缓缓地走近,最后跪在那遗像面前,“因为无论怎么样,他都是我的父亲。”
陆西城低眸望她,又望向遗像,“你还记得你问过我有一身好功夫为什么不参军吗?”
她的视线移回到他身上,她记得,在练剑之时,她问过他。
“因为父亲是经历过战争的人,他知道战场上枪弹无眼,所以不肯让我从军。因为我虽不是陆家血脉,但是陆家仍需要我来继承,所以当时我没有能回答你,”陆西城走到挽秋身前,将她扶起来,“但是现在不同,你流着陆家的血,陆家有人继承,我才可以安心地上去参军。”
“只是,”他顿了顿,继续说,“唐家之后必定会对你采取行动。挽秋,你怕吗?”
她笑着摇头,“不怕,有你在,就算是一死,我也不怕。”
陆西城的笑意如水,她反应过来自己的话语太过暧昧,便羞红了脸,自己轻咳两声,缓解自己的尴尬。
“我带你去看看父亲留下的东西。”
风起,每一阵桃花飘零,都承载着故人、旧事的思忆。
“这是陆家正宅,里面的每一件物事,都和父亲在时一模一样。”
陆家正宅比陆西城所住的副宅大得多,建筑是园林建筑,并没有北国建筑的大气之风,也没有西方建筑的简约高雅,可这园林美得窒息,仿佛里面藏着多少小桥流水,杏花春雨,程挽秋站在复古的宅院中,打量着陆家正宅的一切,迟迟不能挪动脚步,因为她对这园林是再熟悉不过,这与在杭州时,奶娘曾带她看过的萧家宅院,一模一样,父亲对母亲的爱,她在这绿色的园林之中看得透彻,所以还没有踏进去,她便红了眼眶。
陆西城带着她进入园林,里面是无数的碧湖与湖上的小榭。
穿过林荫小道,终于到了陆远山起居的地方。
“这是父亲生前最爱用的烟斗,”陆西城拿起红木桌上的烟斗递给她,自己仿佛也想起了儿时父亲还在的情形,轻轻一笑,“虽然时常劝他,可他不听。”
挽秋看着他,接过他手里的烟斗。
“这是父亲生前最爱用的一把剑。”
“这是辛亥革命成功后孙文先生赠他的一幅字。”
“那是湖上的小榭,父亲经常一个人坐在那里想事情。”
他的每一句介绍,她都一字不漏地听着。
“在这湖底,沉着当年杀死唐锦华的那把枪。”陆西城看着她的表情有轻微的颤动,道,“是后来父亲醒暮过后扔下的。”
陆西城带着她走向陆远山的起居室,却半晌没有说话。
她见他只言未发,小心试探问道,“陆少?”
陆西城垂眸,低声道,“当时父亲病逝就是在这里。”
程挽秋一愣,看着空荡荡的白色床,本来就红了的眼眶闪出微微的水光,她走过去,蹲在床边,手触碰到木质的床沿,头靠在其上,眼睛紧闭,仿佛就能聆听到十几年前他微弱的呼吸。
“奶娘,我的父亲在哪里呢?”
“你的父亲在北平。”
“他怎么不来找我呢?他不知道我在杭州吗?”
“你的母亲没有告诉他,但是如果他知道有你的存在,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那我可以去找他吗?”
“等小秋长大一点,我们就去找他。”奶娘抱起她,轻声道,“如果你见到你的父亲,你想说什么?”
小挽秋仔细想,道,“我要牵他的手,他的手一定很大,能把我两只手都包进去,他还可以教我读书,我还可以把他的外套当裙子穿!”她咯咯地笑,“但是他一定会嫌我闹腾吧!”
“傻孩子,他是你父亲,怎么会嫌你呢?”
“那就好,那就等我长大一点,我去北平找他。”
“父亲……”
她轻唤,靠在床沿,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