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自经天启末年逐鹿乱世之后,名义之上姬家坐拥神州,实则北面仍是当初由天启册封的狼主所占,双方多年来相处并不和睦,但也都是口水仗居多,不外乎是一方骂“蛮子”,一方回骂“乱臣”。
在这神州大地上有一处被称为神穴之地,如果将整个神州大地比作一个人,那里便是这个人的命门,气运汇集大多都从此处流转。神州万年,天才俊彦层出不穷,早就有人寻出这处奇地,随后便有王朝在此处动工设坛建起了一座观星台,自那之后虽经历朝代更迭战火纷飞,可是观星台却完好无损,每一朝都还派专人加以修葺。
观星台名字听起来并不气派,可建筑却十分大气,遵循以天为被以地作床的前朝先贤宗旨,观星台没有任何可供人居住的宫殿房屋,只有一百零八根耸入云霄的石柱,石柱上刻各色图腾仙纹,台下更有诸多守台奴。这些守台奴大都为了留一份气运于后人甘愿耗尽一生枯守于此的老者。守台奴生活清苦,平常没什么伙食,大都喝些雨水,若非能入台为奴的都是那些有一定修为的修士,凡人哪能受得了这数十载的清苦日子。
观星台的主要建筑便是那高越百丈的高台,高台突兀于一百零八根石柱中间,十分醒目,观星台并没有上台之处,平常时分云雾缭绕于观星台之上,根本看不清台上情形。
观星台上有一位老人,这位老人不知已经活了多少年,老得腰都快弯到地上了,这佝偻的老人柱着一根黝黑的拐杖,每走一步都像快将力气用完。老人双眼被一条白布蒙住,似是已经瞎掉,一头白发稀稀疏疏,跟他的性命一样没剩下多少了。
老人的身后立着一名少年,那少年生得异常俊美,身着质地精良考究的黑色长衫,长衫四周包有金边,头顶一方冲云冠,贵气非常。
佝偻老人缓缓呼出口气,立在了观星台中央,他缓慢的转身面向着少年,问道:“陛下,你此时前来有何事?”
少年闻言笑了笑,用一种颇为高昂的嗓音说道:“地理司,你这声陛下可让寡人等了多年了。”
被称为地理司的佝偻老人干瘪的嘴角也抽动了两下:“能有这番气魄收取天启最后那几份气运,值得老头子称一句陛下。”
少年收起笑意,叹了口气道:“若非是与神宫将这多年恩怨了结,寡人也不敢走出这一步。想我姬家雄踞神州已多年,可却依旧不敢祭天地,改国都。寡人每每思及此事,无不心忧。”
地理司轻笑了一声,却是话头直指少年嘴中的神宫:“那神宫也真不是东西,当初天启****,官职上多以神师、道师、上师为称。神宫也被神州百姓尊为国教,信徒无数,可就是这么个信徒无数的国教却在天启末年毫无作为,冷眼天下大乱,实在是让老头子觉得不耻。那神宫中人大多清高自负,端是让人讨厌,你姬扶摇能拉得下脸上门去化结那份恩怨,老头子确实觉得你不错。”
被唤出姓名的姬家天子并未动气,反而更加开心,他上前几步,站得离地理司更近了几分,然后说道:“神宫与寡人只是合作而已,地理司说得不错,神宫之人确实不是东西。寡人自幼听得宫中老人讲起神宫过往,曾无限向往,此番交涉真是让寡人心中幻想尽数破碎,这神宫根本就是生意人。”
地理司挪了挪身子,却并未离这少年天子多远,数百年来除了那两个同门,还从未有人离他这般近过。
“老头子还有番话要对你姬扶摇说。”
“地理司但讲无妨。”
“天启姜家天下来得不容易,丢得却也轻松,这些年你身边的人自是没少跟你讲那些过往之事。你虽谋略有余,可毕竟年幼,这世间之事端不是以智能取,也并非以力能取,这其间的巧妙,便是帝王之术。你这一剂猛药确实能让这天下貌合神离的诸候国乱成一团,也便于你火中取栗,可人并非棋子,人心难测啊。”
姬扶摇低首沉思片刻后,朝地理司恭敬行一天子大礼,然后说道:“地理司教诲,姬扶摇牢记心中。”
地理司许是孤寂多年,遇到自己多年未见眉清目秀的少年,又有了些话头,他望向空旷的四周,缓缓说道:“当年,这里还有两个人……”
姬扶摇虽没见过那两人但却是清楚,最初这观星台之人总共有三人,可经历逐鹿乱世之后,另外两人则没了踪迹,连王都里都没有记载。
“一人入了红尘,另一人则不知去向。老头子一生也就这两名挚友,本想着能有朝一日死同穴。可惜啊……”老人声音变得低沉,“老头子有一事想求于陛下。”
听得地理司称呼突变,姬扶摇变得严肃了起来。自四岁那年母后将自己带到了这名老人面前,老人随口说了句:“就选他吧。”之后,他跟地理司少有过于深入的交谈,只是母后教诲他必须敬重这位老人。本来就是少年轻狂的年纪,又是这神州名义上的共主,他哪能高看这佝偻老头一眼。不过后来那场永远不会载于史册的宫廷剧变,他险些被乱兵砍死,就是这位平常难得一见的地理司踏空而来,震摄四方,宫变的数千甲士不过一息之间皆被杀于当场。自那之后,姬扶摇便转了性子,开始用心修**王之道。
其实以地理司对于他姬扶摇的恩情,自是赏无可赏,此时听得他有求于自己,姬扶摇心中咯噔了一下,他没有急于答应,而问道:“地理司请讲。”
地理司自是“看”穿了这少年天子内心的一切,他继续说道:“以后放过我那挚友的后人,给他留一缕血脉。”
姬扶摇轻呼了一口气,他着实有些怕这地理司提出过于难为自己的要求,此时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了下来。
地理司满意的点了点头,道:“说说来意吧。”
姬扶摇略作停顿,说道:“寡人派舅舅率留国数十名高手前往玲珑大镇,神宫也答应从旁侧应,此番谋划甚巨,心中还是有些不安,特来请教地理司。”
地理司昂了昂头,似是以盲目观星,片刻之后,那张干瘪的脸上竟有了一丝难得的笑意,笑意来快去得更快,他转头面向姬扶摇道:“无妨,此番虽有波折,可尽全功。”
姬扶摇放下心来,朝地理司再一恭敬行礼,犹豫片刻后问道:“那……窃书人的下落……”
地理司轻轻地摇了摇头,干枯手指轻轻一动,一片白云飘来,驮起那少年天子下台而去。
空寂的观星台上,这佝偻的老人笑容渐渐绽开,脚步也轻快了几分,他“望”向观星台南面,喃喃道:“你呀……我是对不起你,可你难道就不认我这个老家伙了吗?这么多年都不来看看我。我现在是越来越怕了,怕到这天命来的时候,都没能再跟你喝上一杯酒。”他又转身面前北面,继续说道:“还有你,连个音讯都没有。你说过这天下间的事与我们无关最终不过尘归尘,土归土,你应该清楚我这般相助于姬家一是为了当年那份恩情,二则是为了这受尽苦难的百姓……你哪怕来骂我几句,让我知道你还活着也好啊。”
观星台上风声掠过,吹散佝偻老人的话音和思绪,他重重吐出口气,走到台中间盘膝坐下。
这一坐不知又要多少年。
踏云下台的姬扶摇望了眼四周打坐的守台奴,突然停下了脚步,走向了一名守台奴。
那名守台奴算不是此处最老之人,可白发白须,加之多年禁食,早已形同枯槁,望着正向自己走来的贵气少年,老人不动分毫。
姬扶摇欠身问道:“老人家可是天启上师姜付义?”
老人眼皮轻抬,漠然道:“老朽入台为奴多年,早已不记得俗世姓名。”
姬扶摇毫无帝王相的大笑了一声,凑到老人耳畔低声说道:“你那逃入玲珑大镇为天启守龙气的哥哥可还记得?”
老人眉头一紧,厉声道:“初代大云曾有约于天启后人!”
姬扶摇此时更像个无赖世家子弟般,笑意玩味,故作不知状问道:“什么约定?那时候寡人还未出生吧,寡人怎会知道呢?”
老人愤懑沉喝道:“姬家如此行事,可安天下人心?”
姬扶摇收起笑意,轻哼了一声道:“姬家百年前便雄踞神州,天下人可曾归过心?他们既不愿不归心于寡人,寡人要他们何用?”
老人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寡人听闻当年奉城之战,你姜付义以千余甲士力敌我姬家近万雄兵。你最后被亲兵护送逃过一劫,可却不知曾有一人于战后入城,身着白衣,扬言要为那千余天启甲士守灵。我姬家将士敬他仁义并未多作阻拦。那人脱下身上白衣,沾尽那千余甲士血迹,守灵七日后离去。白衣盛血之事,堪为佳话啊!”
姬扶摇说完转身踏步而去,留下老泪纵横的的枯槁老人,老人转首望向那千里之外那座小镇,苦笑道:“好一个白衣盛血!你不负仁,我却负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