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大麻和秋荞回来的时候,苍苍公已经在火铺上睡着了。苍苍公歪着头,口里流出长长的梦口水,神色怠倦,睡思昏沉。
吃饭前,大麻在火铺下整理明天挖洞子的工具,轻描淡写地说:水柴家的大黑,下午被矿上一个老板开枪打死了。
苍苍公垂着头,哦了一声。
一条外村的狗也被一个老板打死了。
苍苍公又哦了一声。
大麻又说,村子里少了一条好狗。
苍苍公张着大口,愣着一双大眼睛。
大麻说,长豆找到了狗和那个老板。
苍苍公就把眼睛盯着大麻。
大麻有些不自在,他很不舒服苍苍公的眼神。
大麻压着气,很硬地说,长豆要跟那个老板拼命。
苍苍公等待着。
我们都去了。我们,苍岭的人都去了。
苍苍公脸上渐渐有了光,光慢慢地荡漾开来。
大麻低了头,仿佛是自言自语:是山漆出来了断的。山漆说,要开矿,要修路,我们苍岭难免要少些东西。松木开始没有说话,他们在等待老板怎么说。长豆拿了铁钎,蹲在死狗前,都要哭了。那个老板的洞子上,没有我们苍岭的人,他就找我们的朱老板和山漆的李老板,答应陪100块钱。
好多人想揍一揍老板。可是,我和松木没有点头。要是打架,我们后来要吃亏。所以,山漆最后说,要开矿,要修路,我们苍岭难免要少些东西。
苍苍公的嘴连续地颤抖起来,仿佛在打摆子,连干枯的双膝都不由自主地晃动着。秋荞走过来,给大麻丢了个眼色,可是,大麻还是继续说:我也想,红嘴鱼也好,大黑也好,怕是还有别的,苍岭是难免要丢一些的。
苍苍公似乎在努力控制着,他的脸色由红而紫,他的颤抖更加剧烈。
秋荞要上去扶住公公,被大麻一把拉住了。秋荞焦急地搓着手,大麻看了一眼火铺上的苍苍公,低头忙起了手中的活路。
苍苍公的颤抖传导到了他的双脚,他的一双脚在火铺上也抖动起来,仿佛是一匹在林中小跑的马,细碎,没有驭手。
过了好一阵,苍苍公嘴巴合拢了,手和脚不再颤抖了。他一脸的汗水,脸色渐渐松缓过来,靠在板壁上,一个字也没有。
苍苍公下了火铺,独自去了睡房。他躺在床上,又和自己的老伴苍苍婆说起话来,说了一阵,就安静地睡了。大麻和秋荞坐在火铺上,对今天发生的事情下不了个明确的结论。秋荞隔一会又跑下火铺去,站在苍苍公的窗子下听动静。她问大麻,老爷子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大麻抽着烟,大麻说,我得去水柴家,看看长豆怎么样了。
大麻来到村子下端的水柴家,村子里来的人,好多都回去了,还有一些人在。学校的厚土,厚土的父亲田坎,山漆,松木和他的女人菖蒲。水柴坐在院坝里,用一块布把狗的伤口包好,血已经流完了,大黑仿佛成了一张黑色的皮子。
屋子里,人们坐在火铺上,吃着烟,喝着茶,沉默着。长豆的女人露水脸色木讷,但还是努力做出热情的表情,说要给大家弄消夜的吃。
松木的女人菖蒲劝住了,菖蒲挽着露水,从露水的头发里,拈下一片干树叶来。松木说大家就耍一耍,至于狗,去山里找个高的地方,把它埋了。一条好狗,埋进大山里是最好的。
长豆说,不找老板算账,只怕苍岭别的东西还要少。
山漆说,也是。但有什么办法?田坎望着厚土微笑了一下,意思是希望厚土作为已经成熟的青年,该在一些问题上发表意见,何况厚土还是老师呢。
厚土还是第一次参加有关苍岭大事的讨论。厚土的脸一下就绯红开来。厚土的嗓子发干,但厚土还是鼓足勇气,不看任何人,看着火塘里的火说:红嘴鱼被网走了,大黑给打死了,我们要组织起来跟矿上乱来的人斗!田坎没料到自己的儿子会这样说,开始很惭愧,脸色有些乱。过了一会,田坎见大家沉默着,没有人反对,又觉得儿子说得很有道理。他在心里,一下就很支持儿子的观点了。
松木问,怎么去斗呢?我也说不好。厚土还是看着火塘说话。
大麻说,侄子,你说得对。我们得为苍岭的长久着想。
山漆有些为难了。要说对于大黑被打死的事,他也是很伤心的。可是,山漆总觉得没有必要把事情弄大。
山漆就说,要说,我也同意厚土老师的看法。可是,我们能斗过他们?他们都是有大靠山的人。手头钱多,手下人多,听我们洞子一个外地的人说,前几天晚上,有两个老板为争矿脉,在松林里动了手,双方四五十人,都带了枪的。
松木说,我也听说了,说是两个老板为争一个女的,在松林里动过手。
大麻知道松木说的事情。几天来,从彭水来苍岭矿上的女人越来越多。她们在离矿地不远的林子里,建起了林中小屋,挂出了稀奇古怪的牌子。他们的朱老板据说就参与了其中的一次打斗。至于为争矿脉的事情,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大家看着大麻。大麻垂着肥实的脸说,还是等着看看吧,大家心里提防着点就是。要是有什么,我们还是找政府,找镇长他们。再怎么样,总有人来管的。
事情似乎定了,又似乎没有定,各人的心中,都有了一个取向。松木说,明天大家都要起早,就散了吧。
大家前前后后的走出来。一村的狗都没有响动。脚步声在村子的石头巷子里起起落落,旱烟的气息在春气里飘荡开来。开门进屋、关门咳嗽的声音,渐渐地停腔落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