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开辟神的神话
马克思在《摘要》一书中说:“在野蛮时期的低级阶段……开始于此时产生神话。”那时约相当于原始氏族社会母权制的晚期,即新石器时代,恐怕已不是神话开始产生的阶段而是神话发展的阶段了,因而此时期才有如《摘要》前面说的“在宗教领域中发生了自然崇拜和关于人格化的神灵以及大主宰的模糊概念”等情况。前面所举自然崇拜神话的一些片断,当是在这个时期产生的。这个时期产生的神话,首先是已经有了“人格化的神灵”的概念(虽然还只是半人半兽初步的拟人化),而不是像原始社会前期神话那样只是有生命、有意志的活物。至于“大主宰的模糊概念”,从此时期产生的神话片断中也可以大略看出一些来,只是大主宰并非男性,而是女性。《大荒西经》说:
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
这里提到的女娲,已经是具体而微的原始开辟神的形象。女娲的最大功业,是造人和补天两件事。《淮南子·说林篇》记叙了女娲与诸神共同创造人类的一段神话:“黄帝生阴阳,上骈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女娲所以七十化也。”高诱注:“上骈、桑林皆神名。”神话虽然记叙简略,但是从中仍旧可以隐然看出:它反映了原始母系社会以女性为中心的婚姻关系和生育情况。造人神话,又见于汉末应劭的《风俗通义》,佚文说她“抟黄土作人”。至于补天,仍首见于《淮南子·览冥篇》,说她“炼五色石以补苍天”。虽然二书都较晚出,但所记录的神话仍当是产生于这个时期的,更晚一点,才有盘古开天辟地以及盘古化生万物的神话。
盘古是一位男性的开辟神;但是根据我国古代神话发展的情况看,最早的开辟神,应该是一位女性才对。女娲之肠能化为十个神人,又有造人、补天的业绩,她是完全具有做开辟神的资格的。《说文》十二说:“娲,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化就是化育、化生的意思,女娲正是同盘古那样能化育化生万物的人。以女娲为最古的开辟神,还保留着母权制氏族社会神话的迹印。现在瑶族中传述的密洛陀神话,就是保存比较完整的女性开辟神神话的典型例子。后来将女娲说成是盘古,那是神话流传演变的结果:原来的母权制让位于父权制,而父权制则从氏族社会的后期开始,一直延续下去,贯穿到阶级划分以后整个的阶级社会中。因而在封建社会中期的三国时代,产生盘古开天辟地和化生万物的说法,是并不奇怪的。有人(常任侠、闻一多)说盘古是伏羲的音转,如所说无误,则女娲与伏羲本是配偶神,其因流传演变而使女性的开辟神让位于男性的开辟神的迹象,更是分明可见。
《北次三经》所记的精卫填海神话也当是这个时期的产物:
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交,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这一神话表现了遭受自然灾害的原始人类征服自然的渴望。神话的主角是一个溺海而死的少女的灵魂变的小鸟,不管是否有后来流传演变的改动,这个神话带着母权制氏族社会的痕迹,则是没有疑问的。而且女娲和女娃,也像是一人的分化,女娃填海的工作和女娲补天神话中“积芦灰以止淫水”的工作也很近似。据我的考察,女娲补天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治水,这在以后的章节中还要提到,此处便不多赘。
由于以母系为中心的社会制度在整个社会发展史上占的比重是较小的,所以神话当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女神也就寥寥无几。西王母最初可能是一个男性神,后来被人们望文生义,把他女性化了。关于他的神话在下面再作详细讨论。现在只说《大荒南经》所记的“生十日”的羲和和《大荒西经》所记的“生月十二”的常羲,她们都是帝俊的妻子。她们原本应该是母权制氏族社会传述的重要女神,并且也该是和女娲一样具有开辟性质的女神才对。最初或者只有一个,后来才化分为二,流传演变到国家形成即奴隶制社会开始时期,才分别做了人间帝王投影的天上上帝的妻子。郭璞注《大荒南经》“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应为浴日)于甘渊”,说:“羲和者,盖天地始生,主日月者也。故《启筮》曰,‘空桑之苍苍,八极之既张,乃有夫羲和,是主日月,职出入,以为晦明。’又曰:‘瞻彼上天,一明一晦,有夫羲和之子,出于旸谷。’”郭璞所引两段《归藏·启筮》的话,恰好说明这个“主日月”(既“主日”又“主月”)的羲和,恐怕正是最初传说的那个唯一无二的开辟女神。
《山海经》另记有两对女神,也呈现了只有原始母系氏族社会才能具有的那么重要的神格:
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间,出入必以飘风暴雨。是多怪神,状如人而载蛇,左右手操蛇。多怪鸟。(《中次十二经》)
舜妻登比氏,生宵明、烛光,处河大泽。二女之灵,能照此所方百里。(《海内北经》)
前一条郭璞注云:“天帝之二女而处江为神也。”汪绂注云:“帝之二女,谓尧之二女以妻舜者娥皇、女英也。”两家的说法都对,不过都只说着了一半:不知尧之二女即天帝之二女,盖古神话中尧的神格实在相当于天帝。后一条不用多解说,已可见到作为天帝的舜的神格。《山海经》中舜的神话常和帝俊神话相混,可知舜即帝俊。这里的舜妻登比氏生宵明、烛光,无非又是帝俊妻羲和、常羲生日月神话的演化。
母系氏族社会传述的重要女神,大约就是如上所述的这些了。还有一个“其名曰女尸、化为草”的“帝女”,也是具有始祖母或护国女神身份的重要女神,留待以后有关章节再详说。
构成《山海经》神话的主要部分
男性的神和神性的英雄开始受到注意而被歌颂,是从原始氏族社会母权制到父权制,乃至父权制确立以后才有的事。构成《山海经》神话的主要部分,便是男性神与自然及社会进行斗争的若干宏丽的图片。如像《大荒北经》和《海外北经》记叙的追日的夸父,就可以明显地看出,那是产生于父权制氏族社会以后的神性英雄: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载天。有入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后土生信,信生夸父。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将饮河而不足也,将走大泽,未至,死于此。(《大荒北经》)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末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海外北经》)
这一神话虽和精卫填海神话同样具有征服自然的性质,但是产生这一神话的社会背景,却大不相同了。它给我们呈现出一幅宏阔壮丽的图景,气势可以震撼山岳。它还有着丰富的象征意义。但对这种象征意义的理解,神话本身是不会直接告诉我们的,只好任凭后人的诠释,这就难免发生见仁见智的分歧。某些优美的神话,性质接近寓言,道理便在这里;不过神话比寓言更难准确理解些。
除此以外,像羿射日除害的神话[2]、鲧和禹治理洪水的神话[3],都是歌颂男性神和神性英雄征服自然的,无疑也是产生于父权制氏族社会以后。《海内经》对鲧、禹治水神话,作了一个简短精练、概括性大、相当完整的记录:
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腹)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
全文只有六句话,四十二个字,就把有神人四人参加的活动,父子两代的斗争,全都忠实完整地记录下来了,没有一字一句是浮词泛语。而开头的“洪水滔天”四个字,突如其来,宛如今日电影序幕的特写镜头,使之笼罩全文,作为神话人物活动的有力而生动的背景,更是凌云健笔。两千几百年前的古人能对神话做出如此完美的记录,真是如马克思评价希腊神话时所说的那样,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确实值得我们好好地向它学习。
神话中“鲧腹生禹”的情节,带着父权制氏族社会男人乔装生子风习的痕迹。据原始社会史学者们的研究,在某些由母权制最初进入父权制的部落里,存在着一种叫做“库瓦达”的风俗:就是当妇女生孩子时,男子为使人确认其在家庭中的权力和地位,竟让其刚生完孩子不久的妻出去劳作,而自己则躺在妻子的床上做出种种生孩子的模样来。我国神话中的丈夫国国民,据说每一个人都能从腋窝下生出两个儿子来,儿子一落地父亲就死了:大约也是这一风习在神话上的反映。
《山海经》记述的有关禹的神话,有禹杀相柳和禹命竖亥丈量大地两个零片:
共工之臣曰相柳氏,九首,以食于九山。相柳之所抵,厥为泽谿。禹杀相柳,其血腥,不可以树五谷种。禹厥之,三仞三沮。乃以为众帝之台,在昆仑之北,柔利之东。相柳者,九首人面,蛇身而青。不敢北射,畏共工之台。台在其东,台四方,隅有一蛇,虎色,首冲南方。(《海外北经》)
帝命竖亥步,自东极至于西极,五亿十万九千八百步。竖亥右手把算,左手指青丘北。一曰禹令竖亥。一曰五亿十万九千八百步。(《海外东经》)
前一个神话零片还有一段异文,见《大荒北经》,相柳作相繇。后一个零片《淮南子·地形篇》有补充记述,是禹叫太章和竖亥两个神人,一个从东极到西极、一个从北极到南极同时测量大地,测量的结果都是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洪水渊薮也有二亿三万数千多个,“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山”。禹的作为天神和大主宰的神格,在上面所举的两段文字中,表现得是很鲜明的,尤其是后面一段。
父权制氏族社会产生的神话,除征服自然的以外,还有反映部落之间战争的,如像黄帝和蚩尤的战争,就是《山海经》里叙写得如火如荼、最突出的一个:
有系昆之山者,有共工之台,射者不敢北乡。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大荒北经》)
这场战争真是规模巨大,猛烈无比。黄帝有天女魃和应龙助阵,蚩尤有风伯和雨师帮忙。而且据《大荒东经》说“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父”,《大荒北经》说“应龙已杀蚩尤,又杀夸父”,看来夸父也曾和蚩尤联盟共同对付黄帝。而《大荒东经》末尾又有黄帝以夔牛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的叙写,似乎也和与蚩尤战争的神话有关。《大荒南经》又记有蚩尤弃其桎梏、化为枫木的神话,自然也是黄帝和蚩尤战争最后分胜负的一个重要片断。《山海经》所记的许多神话,从没有像这一神话那样用浓郁厚重的笔触一再描写的。可见这一神话当它产生于原始社会的时候,已具有宏大的史诗般的气概。后代所传诸书如《龙鱼河图》、《黄帝玄女战法》等有关此一神话的叙写,都是本此而来的。
黄帝和蚩尤的战争,集合其他神话材料看,实际上是黄帝和炎帝的战争。在这以前和以后,都是有过剧烈的斗争的,真是波澜壮阔,此伏彼起,历时久远。黄帝和蚩尤之战,不过是规模最宏大的一场罢了。
而壮烈感人的刑天断首神话,则可看做是黄、炎战争神话的余绪:
形(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海外西经》)
根据我的初步考察,刑天是炎帝的属臣,常羊山是传说中炎帝的降生处,则这里刑天所与“争神”的“帝”,应该是黄帝。和蚩尤、夸父相似,刑天神话在流传的过程中也涂上了“反抗神的意愿”[4]的色彩,刑天可算是反抗神的神之一,而其斗志却比蚩尤、夸父更为猛勇、顽强。晋代大诗人陶潜《读山海经》诗说:“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于这位虽遭失败却不甘心失败的断头英雄的奋斗不懈精神,可说是没有过誉。
除此以外,《山海经》还记有:
有禹攻共工国山。(《大荒西经》)
有池名孟翼之攻颛顼之池。(《大荒西经》)
有鲧攻程州之山。(《大荒北经》)
看光景可能都是反映原始社会部落战争的(主要是黄帝和炎帝两大部落间长期持续的战争),不过是把古代的神话故事转化、压缩为具有纪念性质的地名罢了。
注释
[1]此文收在《神话论文集》一书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出版。
[2]《山海经》只记有羿和诸害之一凿齿战斗的一个神话零片(见《海外南经》和《大荒南经》)。
[3]见《海内经》。
[4]高尔基语(见《苏联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