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有位山里客人在虎臂滩翻了船。一说是棒老二（土匪）劫财害命，先动了手，一说是军统的人发现了共产党，亮出家伙要抓人。木船正在上滩，水手和客人一乱，船一侧身就扣过来了，满船的人以及所载山货、药材全倾在江里。虎臂滩滩激水恶如沸如吼，自古来不知已害过多少人的性命。山二哥不避凶险驾了快舟冲波劈浪前往救人，他视满江漂浮的山货如无物，眼睛里顾及的只有落水的人。他看到有个大货包若沉若浮，一连翻了几个滚，即断定货包下面有人。落水的客人不识水性，情急之中只想抓根稻草逃命，好歹抓到一捆圆滚滚的东西，却没想到一抓一滚一抓一滚，那捆货包直把求生的人在往水下按似的。危急中山二哥跳进激流，潜水下去连摸几把，却被水里的人一把抱住，还差点儿脱不了身。山二哥一连呛了好几口水，情急时并没有乱了方寸，他反手把那人托出水面，最后当他把人拖上船的时候，被救起来的客人已经奄奄一息。
遇险的人摊在门板上刚被救活，水警所的刘胖子就带着人进了屋。山二哥问：“刘警官，你有事吗？”刘胖子没理山二哥，只盯住摊在门板上的人打转。山二哥说：“这不是你们水警的人吧。”刘胖子说：“老子抓共产党，这回翻船还丢了两名兄弟。”山二哥说：“那他二位，肯定是跟共产党同归于尽了。”刘胖子扭过头问：“你怎么知道呢？”山二哥说：“谁不知道共产党厉害呀？就是要死，还能不抓两个垫背的！”刘胖子见摊在门板上的人，气息微弱，面如土纸，湿淋淋的也不像是什么重要人物。即叮嘱山二哥说：“我知道你行侠仗义，从水里救过不少人。但要是跟什么案犯牵扯上了，可就担了血海干系。”山二哥呵呵一乐，说：“刘警官，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罢了罢了，我这里真要是出了问题，你只管拿我山二哥是问！”
说起来也怪，一船人落水，山二哥只救起来一个。客人腿上有伤，山二哥还请水月来用自制的药丸为他疗毒治伤。客人连伤带病，在山二哥屋里将息了半个多月才好。客人无法填谢青山二哥对他的救命之恩。送钱财，山二哥坚拒不收；送名贵药材和山珍，山二哥仍然不要。山二哥说：“兄弟，别这样。我若要你这些东西，当时从江里捞起来就可以不还给你了。”山里汉子原是耿直人，也再没有多说，只是腿一软，差点儿给山二哥跪下。山二哥忙一把扶住，说：“兄弟，你比我大，我该叫你一声哥哥，你若这样，就折杀弟弟了！”山里客人握住山二哥的手，嘴唇颤颤地说：“好，哥子此番不死，要先回去报个平安。兄弟你多保重，我们后会有期！”然后同艾青山洒泪作别。
未及月，山里客人捧着一个盒子，又来半边街拜会山二哥。客人打开锦皮包袱，将一具黑红的吞口儿送到山二哥手里，说：“古人说，大恩不能言报。我想把它送给你做个纪念。此物即便不能致人祥瑞或震慑妖邪，但悬挂在兄弟门首以供观瞻总是可以的。这原是上人留给我的东西，说起来还有些蹊跷呢……”山二哥见他说得慎重，即婉拒说：“此物既是先人传下来的东西，兄台还是自己留着的好。常言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你我一回生二回熟，只当此地你有个亲兄弟，来就来了，去就去了，不必拘泥于世俗礼节，何况身外之物，并不能与兄弟之情相比。”
山里客接过话说：“对，没有什么能跟兄弟这份感情相比。我这吞口儿，要说它值钱，并不值钱；说它尊贵，却是挂在大门外没人要的东西。因此兄弟万不可辜负了哥哥这片心意。”
山二哥见他说得恳切，再一想，这吞口儿到底不过是只面具，于是双手接了过来。客人十分高兴，亲自扶了梯子，直等山二哥把吞口儿钉上门框之后，才说声好了好了，以后我的本家兄弟倘若要来找你，想也不会认岔了。于是拱手作别，了却一桩心愿似的高高兴兴地去了。
初时，山二哥对这具吞口儿真没有在意。可后来居然出了几件怪事，一说凡恶狗路经“山公馆”，必绕道而行；一说歹人夜行，竟见斗大的吞口儿眼里冒火。反正众口相传，越传越神，越传越真。搞得山二哥不得不出面否认：哪有这种事，就一具吞口儿，它能给半边街带来这么多好处？要是真有这等灵异，你们何不都去弄只吞口儿来挂起！山二哥本人心正无邪，有关吞口儿的传说，他只当是众人抬爱，从来没有当真。
但自从有了这具吞口儿，半边街风调雨顺平平安安的却是事实。即使是在那天翻地覆的烽火岁月，半边街也没有受到多少损失（万州城后来是和平解放的呢）。半边街虽然比较穷，但穷得义气、穷得硬气，街上的人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几乎已形成老少认同的街风。你去山二哥家看看，大门白天晚上都开着，也从没见他丢过什么东西。山二哥说：如果有人要偷我的东西，说明他比我还穷，那就进屋来取吧；如果有人没了住处，看得起我山二哥，就进屋避避露气，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山二哥单身一人，家徒四壁，别无长物。大门框缺牙似的豁着，屋厅空荡荡的，两间房一眼能看个对穿对过。临街除了门框，还有两眼木格方窗。左右两厢是板壁，右边板壁留个方洞。一口石板水缸伸到隔壁由两家共用。旁边有灶台，有锅，锅里有小半瓢水，齐水沿已生一圈红锈。左边靠壁，有两捆纤藤，还有几桶桐油，这便是山二哥平日忙活的营生。
山二哥二十七八不到三十岁，上无父母，下无子女，所干的营生后面自有介绍，用现在的话说，他起码是个经理一级的人物。山二哥出手往往比较阔绰，很像个有钱的人，但他家里没有积蓄，似乎比左邻右舍还要穷。现在不是讲要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么？若用这个标准来衡量他，山二哥在居家度日方面肯定有问题。但他的友邻不这样看，都会站出来异口同声地维护他。毛铁匠必抢先说，山二哥是条汉子！他拳头上跑马，酒杯里行船，在野码头是讲得起狠话的人物！秀秀的婆婆则会说，阿弥陀佛，我家就全靠了山二哥呢……
山二哥家左边住着毛铁匠。毛铁匠跟山二哥一样，光棍一根。枯水期，毛铁匠为了方便船民和过往客商，就在河下搭个偏偏儿，光起膀子叮叮当当地打铁。夏日涨水，他撤回半边街，生起家里的火炉，挥起锤子把半边街敲打得有声有色。山二哥的右边住着秀秀和她婆婆。秀秀在家里纺线，织布，死了男人，无异于塌了天，多亏隔壁山二哥照应，才让清寒的日子有了几分亮色。
半边街的板壁房子，一般来说质量不算顶好，板壁之间难免豁牙裂缝。这边说话，那边能够听见；那边的光景，这边能看出动静。因此，对于住半边街的人来说，左邻右舍基本上没有多少隐私。除了拥有共同的语言，半边街上的人还有不少共同的利益。譬如防火，他们都很警觉，知道板壁房子肯燃，一家失火，将会殃及池鱼。共同的利害，就像一道道铁箍，将半边街上的人捆在一起。他们和睦相处，团结友善，如果一家有事，众人是肯援手帮扶的。
“山二哥，还得麻烦你。”秀秀的婆婆在隔壁说。
“什么麻不麻烦的，有事你说话。我跟你说过，不要讲客气！”山二哥在这边回答。
“你请人上屋，帮忙捡捡瓦。不然，一下雨，我们这边就漏……”
“噢，是我把这事儿忘了。”山二哥应道，“我这边也漏，一下雨就慌着用盆子来接，搞都搞不赢——下雨天我记住了；天晴了，出去一转，又给忘了。是要找人来捡捡瓦了。”
“对了，过会儿秀秀过来帮你拆被子，也顺便下双鞋样子——你是整天在外面跑的人，最费鞋了……”
山二哥笑道：“我这双脚有秀秀经佑（照料）着，也金贵了些。我看这样，我的不忙做，麻烦秀秀先给毛铁匠做一双。他一个打铁的，裤脚常被飞起来的铁屎烧起洞洞，他那脚踏一双草鞋，也就……”
“好的，我先给毛铁匠做。他的脚比你肥一点，长短也跟你的差不多……”秀秀在那边应承说。
山二哥抽抽鼻子，好像闻到一股子异味，自言自语说：“不对吔，今天咋搞起的，半边街好像有一股子臭气呢。”
秀秀的婆婆也说：“嗯，我也闻到了。莫是哪里的粪打倒了……”
正说着，毛铁匠一头闯了进来：“见他妈的鬼哟，一担粪打翻了，都臭到我铁匠铺去了！”
山二哥说：“正说呢，屋里都闻到臭了，是啷个回事啊？”
毛铁匠说：“大清八早的，一位农哥，把一挑粪打翻了，顺着半边街流，半边街有几里，就臭他妈几里！”
山二哥却笑起来：“好嘛好嘛，这一下我们有事情做了。”
3.洗街
那时候，城里人是没有抽水马桶的。要方便怎么办？街上有公厕，家里有马桶、尿罐、夜壶，有厕所的人户儿不是太多。再说即便有厕所，屋里也要配备尿罐马桶。农民兄弟也好，那时的农民还不知道有尿素、碳铵、复合肥之类。田里地里也施肥，但用的全是农家肥，沤的烂菜叶、烧的草木灰就是肥，不过打主力的自然是人大粪了。
乡下人一般都有条吨位不大的小船，既装人，也装货，他们喊它“上街船”。一早，农民担了蔬菜、粮食、柴火赶船上街，第二天再装一船粪回家。那时掏厕所挖粪也是有规矩的。不仅每次都要负责把厕所打扫干净，而且还得向户主或居民缴纳几文儿“粪钱”，不缴“粪钱”也行，那就等新鲜蔬菜瓜果什么的上市了，再挨家挨户送给如厕的人户儿“尝鲜”。还有一种情形，凌晨，小街还没有苏醒，农民摆几只粪桶在街边边儿，喊一声：“倒粪罗！”就有街民提了马桶、尿罐出来倒，不一会儿即响起“哗哗哗”“嗵嗵嗵”涮马桶或涮尿罐的声音，这叫做“收野粪”。乡里人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粪在农村是很“金贵”的。有时候，为了“收野粪”，农民争争抢抢的，还会闹出一些纠葛来。总之，不像后来，城里人出钱，请农民工掏粪打扫厕所都没有人干，只好挖个下水道，粪水、浊水都直接往河里排……
待山二哥和毛铁匠赶到“事发现场”，发现景况十分糟糕。臭气熏天不说，地上腻物浊水一片狼藉。有几个农民担了清水正在冲洗街面，一街的人骂的骂，吵的吵，热闹得很。
“狗日的些，我们今天咋个做生意嘛！”
“兴这样往街上泼粪么，这一条街的生意都让你们给做完了！”
“不行，不弄干净不准他们走路！”
“这伙人太懒了，厕所都满了还不进城挑粪。这下好了，他索性搞得天一半地一半的！”
“这个厕所不能包给他们挑了，另换一伙人，保险利索得多！”
一位头戴草帽的农民连连打拱作揖，嘴里不停地告饶：“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弄干净、我们弄干净就是！只怪天下不太平，搞得人心惶惶的，都在说共产党要打过来了……也是他不小心，连累了大家，我们从河里挑水上来，一定把这条街冲洗干净……”
另一位大概就是那个“罪魁祸首”了，却蹲在街边边儿呜呜地哭，草帽走过去踢他一脚：“哭个啥子！你摆了一大摊，还不快去担水来冲！”
那个“罪魁祸首”既像是害怕，又像是崴了脚，哼哼叽叽地站起来，小声说：“你们不晓得，我，我是见到鬼了……”
山二哥苦笑着：“今天大家都受了灾，你们也不要吵了，光吵也没有用。我看这一位也不是故意的，你们看，他也真是崴了脚，衣服也整脏了。”他对那个“罪魁祸首”说，“兄弟，只怕你真的是闯到鬼了！我找把扫把给你，你把有些地方扫一下，大家再用水一冲，也就干净了。”回头对半边街的人说，“没有办法，今天我们大家动手，为半边街洗街——附近反正还有水井，取水方便，水一冲，风一吹，青石路面，一会儿也就没事了！”
有人害懒，不愿意动手，还想找农民兄弟的麻烦。山二哥说：“算了，农民兄弟也不容易，这年月，兵荒马乱的，亏他们还能进城挑粪。要是没有他们出力，厕所漫出来了，你那双脚如何跨得进去？”
半边街上的乡邻见山二哥说了话，也不好再说什么，大家动手，端的端盆，提的提桶，“各自打扫门前雪”，七手八脚，配合那几个农民，清洗门前的街面。
毛铁匠最听山二哥指挥，立即回家找来两挑桶，跟山二哥一道，担了水，从半边街的上街冲起。石板路面有坡度，有阶梯，水一泼脏东西就往低处流，一边冲一边有人扫，没多大功夫也就从上街扫到了下街。
明生从野码头上来找山二哥，见山二哥在担水冲街，就在街边边儿站下来，警惕地看着过往的人，问山二哥：“这是怎么回事呢？”
山二哥一乐说：“半边街要发财了，一大早打翻了金黄酱。正好做个大扫除，大家动手，为半边街洗街。”
明生说：“难怪一路上来都在流——我原想上你家去找你，没想到你在这儿领着大家洗街……”
山二哥问：“找我有急事吗？”
明生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把个半边街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人直往后退，手也不知该往哪儿揣似的。
山二哥知道明生是嫌这里说话不方便，把手一摊，说，唉，这里的事还没有完呢，即把明生扯到一边，二人嘀嘀咕咕商量一阵。末了，山二哥还说：“怕什么呢？天塌下来还有长子顶着呢！”
明生嗫嚅着：“我那船，吨位虽然不大，好歹是我的家。要是大家各顾各的，我只担心……”
山二哥体谅明生的苦衷，少不得安慰几句：“放心吧，还没有你想的那样背时。你也知道，万县船帮的人，历来是很齐心的！”
明生即小声说：“行。我也想过了，你这主意好。目前形势紧张，就这两天安排上墩算了——但你得帮帮忙，出面为我张罗张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