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每当吃馄饨、吃花生豆的时候,我都在体会吞口儿那种吃坏人或者吃鬼的感觉。
1.吞口儿
我一向是敬重雷乐中先生的。他的民俗研究十分让人着迷。他讲三峡之奇在于“江”,而“江”与“船”不可分割,这是地理环境、生活条件铸成的“机缘”。当中国历史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这峡江之船,便将峡江人往昔的回顾,与当时的际遇连在了一起。
听雷乐中先生讲,在早些时候,川江航线上有二十万船户和纤夫,加上依靠他们维持生活的家属,这群人多达百余万之众。而航行在宜昌到重庆段的五六万条木船,都统属于“川楚八帮”。川楚八大船帮各有特定的“势力范围”。从宜昌往上数,分别有楚帮、奉巫帮、云开帮、万县帮、涪陵帮、大红旗帮、蜈蚣旗帮,等等。那时候船入帮会,人入袍哥,就好比如今的车船,要办执照或驾照一样。当时,船民作为“双料袍哥”,绝不是什么“追求时尚”,更不是现在标榜的“神秘文化”,而实实在在是三峡船民的一种生存需求。
我还注意到雷老先生介绍的一件奇异物事——“吞口”。这“吞口”究属何物?或许,除了三峡地区,其他地方的人都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了。
吞口(三峡人口语儿化,爱说成“吞口儿”),巨眉突目,阔口翘唇。其造型古朴怪异,既像龙头,又像虎头,更像是狮头,似神非神,似兽非兽,于咄咄逼人的狰狞中,似能一口吞尽世间所有的妖邪。其实三峡人见到的吞口,不过是用桃木雕刻的面具。面具有水瓢大小,涂赤红色,经桐油处理,通体发亮。一般高悬于大门门框之上,用以避邪和镇宅。
我们泱泱华夏,到底是一个大国。国人每于安门装门,都非常认真。上自君王,下至百姓,门户立起来,总得有位看家护院的守护神。唐太宗以秦叔宝、尉迟敬德的画像做门神;五代百姓有用钟馗或者岳飞像做门神的;南方一带还启用燃灯道人、赵子龙或者赵公明做过门神。不过,这些门神都是贴在门上的,而吞口儿则高悬于门框之上。毫无疑问,吞口儿是三峡人心目中的守护神,是三峡古人顶礼膜拜的瑞兽、神兽,或者说得更直白一些,吞口儿应该是三峡人从上古留传下来的原始图腾。
雷老先生在考查中如实记录了一件奇事:1993年万县市举办第二届民间工艺文艺藏品展,在民俗器用物部分,展出了一具川东(现在该叫渝东)地区典型的吞口儿。展出期间,有位客人在那具吞口儿面前流连忘返,暗地下了决心要买下这件展品,随即跟展厅联系,提出了恳切的要求。因展览会原本兼有展销任务,工作人员立即为他联系到了藏品的主人。客人说:“我是搞美术工作的,很喜欢这件展品,你能不能把它卖给我?”藏品主人是一位普通的农民,一听说别人要买他的吞口儿,即连连摇头说:“不不,我怎么能卖呢?”来参加展出,都是说了许多好话的。工作人员还怕出价不合理,只想帮他做工作,这位农民却一口回绝说:“算了算了,他出再高的价我也不卖。”客人奇了,再三问是什么原因。他迟迟疑疑地最后才说:“我们住的那座土筑瓦盖的院子,一共五家人。院子有个大门,门前是个晒坝,我们几家人都尊重上人的习惯,一直是把吞口儿挂在院子大门上的。去年盛夏热得着不住,我们男人都搬了凉板儿到晒坝去睡,睡到半夜,五个男人不约而同地醒来,都说怪了,刚才我做了个梦。大家凑拢一说,几个人做的梦竟然完全相同——大门上的吞口儿活了,吞口儿十分不满地对我(我们)说:是我在这里照门,你们啷个睡到我前面去了!几个人一激灵,都说唉呀,吞口儿显灵了。几人七手八脚忙搬了凉板进屋。后来各家老小都安睡在屋里,好像,好像屋里也不再那么热了……”客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将信将疑说,是不是啊?那农民急了,立即赌咒发誓说:“哪个龟儿子撒了半句谎!”
雷乐中老先生至今健在,这事儿他完全可以作证。老先生关于吞口儿“显灵”一事,还特别作了如下交代:“笔者绝对无意在此宣扬迷信,更无能无力进行所谓‘梦考’。”雷老先生的这篇文章叫《巴人避邪民俗艺术的文化寻绎》,就收录在重庆大学出版社1997年10月出版的《三峡文化研究》一书中。雷乐中先生是前万县市文化馆的资深馆员,他的文章叫论文。说话引经据典,是不打诳语的。不像我们爱吹龙门阵,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哪儿说哪儿丢,说的人随意,听的人也不必当真。
我在半边街就见到过一具吞口儿,也听到过一些有关吞口儿的故事。其实,我听到的吞口儿,不仅比雷老先生说的吞口儿灵异、古怪,而且远比他讲的故事荒诞得多。
那是六十年以前的事了,前方战事吃紧,解放军打过了黄河,打过了长江,快要在北京天安门城楼升起五星红旗了;蒋介石兵败如山倒,大部队溃不成军,纷纷南窜西撤,川江沿途,也扔下不少残脚跛腿的伤兵。这些伤兵打仗不行,对老百姓却歪恶得很,大家惹不起他们,一个二个都躲得远远的。那晚上,几个伤兵从野码头摸上去,原想夜里出来打食(动物找吃的或猎取其他野物)。哪知道野码头上面的半边街,黑漆麻孔(漆黑)的,人毛都没得一个。两边的铺面都上了门板,一条巷子曲里拐弯的,扭起头偏过来偏过去都看不到底。好在不远处,半明不灭朦朦胧胧地还亮着一盏灯,大门没关,似乎还有人影子晃动。为首的排长对几个伤兵说,走,过去看看。他几爷子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巷子里摸,就听一个声音说:“好,你过来,你过来。”有个影子听到召唤就往前面蠕动,还像很害怕的样子。说时迟那时快,大门内舌头一卷“国儿”的一声那影子就被卷进屋里去了。几个伤兵被镇住了。又听到那声音说:“好,该你了,你来你来。”又见人影子动了一下,“国儿”地一声,又被敞开的大门吞了。仔细一看,哇,那哪里是门呐,分明是一张龇着牙的大嘴。一巨物两眼通红,头如巴斗,正在那儿吃点心呢。不好,怪物吃人了!几个伤兵吓得腿都软了,一个个屁滚尿流,忙调头扑爬跟斗儿地逃走了。
第二天早上,几个人脸青面黑仍心有余悸,说起来像是在做梦,心里也不太相信。那伤兵排长到底胆子大一些,说,走,我们再上去看看。几个伤兵面面相觑,都不想动。排长说:“球,青天白日的,老子不信真有怪物!”说着拔出连枪,哗地一声顶上了火。龟儿子些,手里有炮火,你们怕个卵哪!几个伤兵被排长领着,一路磨磨蹭蹭地上了半边街。半边街卖吃的、卖喝的、赶路的、做生意的,已有不少人活动了。那边的门仍然大敞着,几个伤兵慢慢儿挪过去,把那间屋子端详半天,屋里除了几件寻常家什,再没有发现其他异物。突然,一个跛子抓住排长的胳膊,胆怯怯地朝门框上指。抬头一看,门框上一具吞口儿,正怒眉突目地瞪着他们。排长不信邪,骂一句,妈那个巴子的,甩手想放一枪。旁边两个伤兵忙一把抱住,说要不得要不得,我们走我们快走!排长被众人扯回来,还楞充汉子说,老子肯信,打它不得吗?手下伤兵说,排长,要不得,那是吞口儿,是件神物哇!唉,这年头我们就……
说起来,这吞口儿当真灵验,不仅镇得住人,还镇得住兽。那年子,野码头出了一条疯狗,听说疯狗已咬伤了不少人。河下的船工、散力,抓起杠子扁担就打,那狗见不是事,夹起尾巴夺路而逃。众人呐喊着在后面直追,一路上还有不少围堵打狗的人。那狗被棍棍棒棒的逼急了,顺着陡坡往上跑。但奇怪的是,它跑到半边街就不跑了,竟然像一只被掐掉脑袋的苍蝇,就在那儿原地打转儿,专等别人来打它似的。众人赶上去,乒乒乓乓,一阵乱棒就把那条疯狗打死了。有个下散力的抬腕擦汗说:“是说它咋不跑了,原来是山二哥门上的吞口儿盯死了它。你们看,那吞口儿眼睛还在发红呢!”众人扭头去看,也不知是阳光照的还是油漆反光,山二哥门上那具吞口儿,两眼果然亮亮的。众人啧啧称奇。有人说:“慈云庵的老尼说过,善恶有报,头上三尺有神灵呢。这吞口儿,真的是一件灵物!”另一位说:“那是那是,他这吞口儿能够吃鬼,难道还镇不住一条狗?”
据说,山二哥这具吞口儿还惊动过保长。那天何保长背起手手儿,转过来转过去地就盯着山二哥的吞口儿打望。山二哥不高兴了,说:“何保长,你老在我这儿旋(转),是什么意思呢?”何保长嘴里哦哦地,把两手一摊,意思是说他既没带家伙也没带人,只是过路看看。山二哥说:“你是不是又想来清查我的户口了?”何保长说:“你看你看,还查什么户口呢?前一阵子,我也只是应付一下,好跟上峰有个交代。”何保长接着小了声说,“我听说有个丘二(下人)从你门口过路,听到这只吞口儿在嘿嘿嘿地笑,还说就要变天了,要改朝换代了。”山二哥拧起眉头忙打住说:“何保长,我从没听到过你说的这些谣言,你是不是打条儿编方儿地又在想害人了?”何保长张了张嘴,扭头把路上的人看了一眼,很有些委屈地说:“山二哥,唉,你,你是不了解我的为人……”转身想走,却回头又说了一句,“我觉得你这只吞口儿很灵,真的。”
我不知道,何保长说山二哥的吞口儿很灵是什么意思。我只听外婆说吞口儿是专门吃鬼、专门吃坏人的。外婆说看到有“外邪”来侵害你屋,那吞口儿就“国儿”地一声把它吞了。我外婆疼我,凡有好吃的、好玩儿的东西,她总是先想到我。外婆对我好,自然不会编些谎话来骗我。但是我对吞口儿的故事,一直半信半疑不怎么相信。我见过的吞口儿才水瓢大小,它能把人或者把鬼吃到哪里去呢?在我看来,吞口儿不过是一件面具,虽则生猛,却并不凶恶。每看到吞口儿那种认认真真挺好玩儿的样子,除了感到亲切,还有一种祥和。这便是吞口儿小时候留给我的印象。曾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每当吃馄饨、吃花生豆的时候,我都在体会吞口儿那种吃坏人或者吃鬼的感觉。
2.半边街
半边街是接野码头进城的一条小街。街窄,青石路面。半边街下面一段是石板坡坡,接河边沙滩,碛坝,野码头。野码头虽然不是停靠客货船的正码头或主流码头,但野码头自有野码头的好处——野码头有其他码头不曾发生的事,野码头有其他码头不能靠泊的船。半边街上面一段坡度较缓,一路过去接老城的东门口,东门口出来有个六角亭,六角亭又叫使君亭,使君亭上面另外还有一条进城的官道。上面的官道后来几经扩展,如今已变成环湖的滨江大道了。
半边街在三峡大坝三期蓄水之后已经全淹了。若现在去看,湖城江面,碧波潋滟,浩淼齐天,谁也不能指出半边街在水下的确切位置,但半边街藏而不露,不时魂牵梦绕,依然鲜活在三峡人的心里……
半边街依山临水,它虽是一条小小的巷街,却具有三峡临河小街的所有特点。三峡地区举目崇山峻岭,低头险滩急流,临河小街多依山就势,临江顺谷。街道梯度及其走向,亦因山势高矮呈现陡、缓、曲、折等诸般变化。顾名思义,半边街本来只有一半边街屋。靠里,是一排板壁房子;临江,“无中生有”,则是“多出来的屋子”——一排悬空的吊脚楼。峡江有不少这种吊脚楼,一半扎进山崖,一半悬在空中,一根根桅杆似的柱子,横七竖八地支撑起一座座木楼。吊脚楼与吊脚楼紧相挨连,恰似齐心协力的峡江汉子,肩摩踵接挽臂而立。楼顶,人字形结构的青瓦屋面(即“双坡面”屋顶),多呈方形、棱形、三角形、多边形。纯几何图形的瓦房,层层叠叠,由低向高,错落有致。吊脚楼其实很美,早先它们是峡江的一道风景线。后来,被一幢又一幢的洋楼和水泥建筑物取代。水泥建筑物不仅改变了原三峡民居的建筑风格,取代了三峡人对逼窄空间的珍惜,也改写了三峡库区老百姓依山傍水的传统生活……
半边街上有青山二哥的“公馆”。“山公馆”的门,终日大敞八开,门框上就钉着那只赫赫有名的吞口儿。有不认识的人过路,仰起头端详一阵,总要赞一声,嗯,稀奇,好看。有知根知底的人,就跟山二哥打招呼,抱抱拳,指指门上的吞口儿,然后双手合十,颂一声佛。山二哥则淡淡一笑,抱拳还礼,一叠声地好好好。至于那人的“阿弥陀佛”,是颂扬吞口儿,还是为自己人祈福,外人不得而知。而山二哥的“好好好”,是在祝福朋友,还是在安慰别人,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佛说,凡事因缘而生,因缘而灭。一条半边街那么长,这吞口儿偏跟山二哥有缘。山二哥原名艾青山,排行老二。艾青山为人耿直,豪爽,好结交朋友。朋友们为了叫起顺口和省事,既不喊他“艾二哥”,也不喊他“青二哥”,因为“艾”同“爱”,“青”同“亲”音,喊起觉得碍口,都习惯了叫他“山二哥”或者“青山二哥”。“山二哥”门上那只吞口儿,既非匾额,亦非奖牌,但的确给山二哥面上增色不少。说起这件罕物儿,餐风饮露,受日精月华,由赤红而转暗褐,显然经过不少历练。此物辗转相承,最终落在山二哥手里,也算是彼此有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