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与兴趣相对性
詹姆士一直描述的“概念的构图”(James 1977:123),正是通过在“一个地形学系统”再现或象征地构画感性之物本身中存在的规律性的关系,“使我们适应一个巨大的环境”(James 1996:66-67)[7]。这种关于概念表现作为“适应”的观点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至少能提示人们应如何理解詹姆士著名的实用的真理观。特别是在我看来(尽管我这里不能尝试这一任务),上述论述提供了使詹姆士一个著名的观点有了某种道理的方式,即形容词“真的”和“有用的”是可互换的(James 1975a:98)。因为我们赋予我们的观念以真理性,是在它们实际地和潜在地是有用的之时,就像是地图和其他符号系统实际地和潜在地是有用的一样。也就是说,在事物本身之中成功地指导我们(理论上的和实践上的),靠(在其他事物中)象征地再现它们的属性和追寻它们的关系,“引导我们达到它们”。
最终,联系到詹姆士关于概念的“功能用处和价值”的见解,产生了一个关键的进一步的观点。詹姆士在其一生中都注意强调,在相关于某些兴趣或目的的意义上,我们的所有概念化都是目的论的。在“合理性的情感”中,他写道:
每一种分类一个事物的方式,不过是一种出于某种特殊目的处理它的方式。概念、“种类”是目的论的工具。任何抽象的概念都不可能是一个具体现实的有效替代品,除非涉及到接受者的一种特殊的兴趣。理论合理性的兴趣、同一化的替换,不过是上千种人的目的之一。当别人举起手时,就必须卷起行李辞退,直到时来运转。(James 1978:56,62)
当然,詹姆士以此并不意味着,在我们这样做有一种强烈的实践兴趣的情形中我们可以完全忽视理论的事实[8]。毋宁说,在坚决主张我们的所有概念都是目的论的工具时,詹姆士是在论证,(1)所有概念都是选择的,即使在我们只是“观看”时,我们也总是倾向于全部现实在既定时刻呈现于我们的某些特殊方面;(2)这些所选择的方面或我们因此选择的种类,将永远是我们出于某种目的或“主观目的”而选择的,即使它仅仅是我们需要有一张简单的现实地图能成功作出断言:
从无限数目[所呈现的现实的关系]中,我们唤起某些本质的和形成规律的关系,并且忽略其他的关系。这些关系是本质的,但只是出于我们的目的,其他关系是现实的,是呈现于我们的那样。我们的目的是去简单地感知,去预见。简单的概念和预见不是十足的主观目的吗?它们是我们叫做科学的东西的目的。奇迹的奇迹——是既定的秩序适宜于重新塑造。(James 1978:96)
詹姆士后来在《多元论的宇宙》中提出了同样的观点:
实际上并不存在内在的秩序,正是我们靠选择对象并追溯关系以满足我们的知识兴趣,把秩序投射给世界。我们通过排除无秩序的部分来刻画出秩序。(James 1977:10)
这里可能引起争论的,主要不是关于我们所有对待现实办法的概念依赖性和兴趣相对性的主张(因为詹姆士这里是提出早已成为我们哲学思维结构之部分的观念),而是这样一种思想,即除了我们强加于现实的各种秩序之外,“实际上并没有内在的秩序”。由于我们现在发掘詹姆士的哲学多元论时企图让上述对概念功能的理解起作用,我们将再一次面临这一问题。
一元论、多元论与概念理解的限制
邪恶抽象主义与“感觉的不可超越性”
詹姆士主张,哲学家特别倾向于一种对特殊种类的概念功能的理解,他称之为邪恶抽象主义或邪恶唯理智主义:
请允许我给一种可以这样来描述的概念使用方式,起个“邪恶抽象主义”的名称:我们设想一种概念情形,靠的是单挑出它的某些显著的或重要的特征,并把它归类其下;然后,我们不是给它先前的特点附加上所有新的设想它的方式可以带来的确定的结果,而是进而私下使用我们的概念,把起初丰富的现象归结为抽象地使用的这一名称的赤裸裸的提示,对待它就像“不过”是这一概念的情形,并且行动起来就像是所有其他特点都从被抽象的这一概念的东西中被省略掉了……我深信,形而上学家和逻辑学家沉湎于宇宙的悖论和辩证难题碰到的麻烦,多半可以追溯到这种相对简单的起源。我相信,各种私下对抽象特点和分类名称的使用,是理性主义思想的一大原罪。(James 1975b:135-136)
因此,邪恶抽象主义通过使用抽象术语“实证地排除它们的定义所不能包括的一切”而产生悖论(James 1977:36)。理性主义的形而上学的和原子论的经验主义的变种的哲学家,在这一方面都以各种对真正人类知识的前景而言有缺陷的方式,去描绘我们的知觉经验:
困难接踵而来,清晰联系的经验受到了这两个学派怀疑,经验主义者使得事物记远是不联系的,而理性主义者靠他们绝对或实体,或者他们可以使用的其他无论什么样的虚构的联合力量,来医治这种松散性[9]。(James 1976:26)
詹姆士表达支撑这两种错误的对概念功能的抽象主义误解的隐喻方式,根据的是下面的图式论证:(1)构造我们概念图式的概念是“不连续的”和“静态的”;但(2)感性现实相比之下是“连续的”和“变化的”;因此(3)任何“概念图式……都只能点状地和不完整地包含知觉流”(James 1996:81)。这种对与知觉流相关的任何概念图式的充足性的主要限制,是詹姆士多元论的一个重要根源,所以值得我们用点时间来兑现詹姆士这里运用的“不连续性对连续性”的支配性比喻。
尽管詹姆士意识到,我们的确拥有那些连续的和变化着的流的方面的概念——例如,我们拥有可感觉的变化和时空连续性的概念,然而他却论证,由这些概念提供的他称之为“实践的”或“科学理论的”知识的东西,必然达不到把握感觉流本身的基本性质。在《一个多元论的宇宙》中,詹姆士更详细地表达了这种比较:
我自已的关于“实用主义”的经验使得我躲避“实践的”一词中存在的然险,而且……我非常愿意把一种首先是理论的功能归于我们的知识,条件是:你从你那一方同意把“理论的”或科学的知识同大多数哲学家渴望的更深刻的“思辨的”知识区别开来,并且承认理论的知识,即关于事物的知识,有别于对它们的生活的或同情的了解,只是触及现实的更外部的表层。(James 1977:111)
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我们的概念图式给了我们具有极大实践功效的知识,但詹姆士主张存在着一种更深刻的意义,在这种意义上甚至例如原子物理学所提供的“地图”——不管多么现实主义地来解释——也只会给我们关于事物表面的知识(James 1977:123n)。在这种情形中,“表面”和“内在”之间的有效比较,是如下两者之间的比较:一方面是通过直接的了解或“直觉的同感”,对知觉流的本性的(假定的)非概念的形而上学的洞察;另一方面是我们的概念地图为我们提供的“关于”事物属性和关系的概念知识。詹姆士的总论点是,我们的“概念知识对需要认识的现实的全部来说,永远是不充分的……‘感觉的不可超越性’是我的论点的一个薄弱的表达”(James 1996:79)。
引用一下詹姆士诸多例子的一个,抽象主义的思想罪恶导致哲学家认为,“活动性和因果关系是不能理解的,因为概念图式并不产生诸如此类的东西。其内部没有什么发生:概念是‘非时间的’,只能是被并列的和比较的。‘狗’的概念并不咬人”(James 1996:85)。这里提出的是,那些只盯住孤立概念分析的含义的哲学家,(用休谟的话说)无论在观念上还是在印象上绝不会发现实事之间的必然联系。在詹姆士看来,对这种概念分析的因执追求,最终要么导致休谟的怀疑论,要么导致求助于柏拉图的、莱布尼兹的或先验唯心主义变种(正如詹姆士所理解的“先验唯心主义”那样)的“超验的”现实。在詹姆士所考虑的每一种情形中[例如自我、实质、性质、变化、新颖、趋势、自由(James1996:97)],他都认为,普通经验的平凡在概念上已被哲学家弄得成问题了,他的判断是:
哲学的许多麻烦出自于假定,为了去理解(或者去“认识”,在这个词唯一有价值的意义上),我们流动的生活必须砍成分离的点,并按一种固定的关系图式串起来。(James1996:85)
相比之下,詹姆士主张,我们对活动性和必然联系的关联(继续用这个例子)反映的不仅是我们对各种事件之间规律性联系的“实践的”概念图画,而且在更深刻的形而上学层次上,这些关联有根据是从对活动性本身的知觉现实的直接的非概念的了解中派生它们的意义(“在我们自己个人的活动场景中”)(James1996:210)。最终,我采取这一建议,我们必须承认,在不久的将来,对于这些经典的哲学之谜将不会有令人满意的概念的解决,关于现实的最重要的真理是以这样一种方式直接理解的,以致我们对它们不能给予任何充分的概念的说明[或者更糟,对它们的概念说明导致严重的误解(James1976:25)]。一般的解决办法是,我们的概念图式本性上肯定永远达不到要被认识的现实:
承认这一事实就足够了,尽管凭借从过去的感觉流割取的概念,我们能够再落到未来的流上,再做另一种割取,说特殊的东西有可能是那里发现的;尽管在这种意义上概念给我们以知识,也许说有某种理论价值……然而,在给我们以见解的更深刻的意义上,它们没有任何理论的价值,因为它们根本不能把我们同这种流的内在生命联系起来。(James1977:110)
简言之,对于感性的生活流本身来说,概念“永远是不充分的表现”(James1996:97)。我将再回到这一“感觉的不可超越性”(或者相等地,概念图式的不充分性)的观点。然而,现在首先要把刚才得到的教益运用于一元论对多元论的问题。
多元论、抽象主义与易错论
上面讨论的关于概念化的功能和局限的学说,提供了理解詹姆士多种多样的叫做他的“彻底的多元论”或他的“多元论的实用主义”东西的钥匙(James1977:26;James1975a:125)。下面一段话提供了一个方便的出发点:
多元论和一元论之间的……选择……是一切哲学困境中意义最重大的。现实是分布地存在的?或者集体地存在的?——以每者、每一个、任何、要么的形式?或者只是以所有或总体的形式?一种同一的内容是与包含的每一形式相适合的……多元论代表着存在的分布的形式,一元论代表集体的形式……[多元论]开始时……只具有与多元论关于(事物间)绝对不存在任何分离的论点相矛盾的否定的意义。任何事物的不可化简的外在性,不管多么小,都有别于其他任何事物;在任何方面,如果它牢固地确立起来,都足以摧毁一元论学说。(James1996:114-115)
这里描绘的起初任务,仅仅证明在“独立”一词的某种正派的意义上存在着某些事物是独立的某些方面,可以给我们的印象是哲学新手的一项工作,但我认为,詹姆士以这种形式对一元论的否定甚至具有一般的意义,并且具有更广泛的兴趣。
在《一个多元论的宇宙》中关于“一元论的唯心主义”的一章中,詹姆士考察特定的一元论论点,反对他在上面引文中提到的事物间“分离”的东西的可能性。詹姆士理解一元论者(如洛茨)是在论证,如果一方面我们承认事物间的任何联系(例如A和B相互作用),我们就不可避免地作出结论说,所有事物都是必然地以一种绝对的同一性相互联系的;如果另一方面我们承认任何两个事物之间哪怕最微小的“分离”,我们就会导致一种完全混沌的宇宙(James1977:30-32)。我不打算(像詹姆士那样)复述一元论为这些观点所作的任何特别论证。詹姆士的核心论点是,一元论者试图先验地证明所有事物都是必然地相互联系的或统一的(对不同的一元论来说,支配一切的统一性的特征是不同的),在所有这些尝试中存在着谬论。特别是他论证,使这种一元论成为似乎必然的东西,恰恰是对概念功能的邪恶的抽象主义误解(James1977:31-33,随处可见)。因为抽象主义的错误在于把一个既定概念的纯粹定义看做它仿佛是归于这个概念之下的事物的一种完全相等物。据此,詹姆士详细地(并且经常是有说服力地)诊断了黑格尔的一元论者逐步滑向唯理智主义的把“现实”与概念抽象物领域相等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