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所考察的各种考虑所提示的是,詹姆士的多元论在其核心依赖于两种意义——一种是合法的,另一种是易错的——的区别,其中一个概念可以说是一种东西的“代替物”[10]。在第一种意义上,概念充当事物本身的合适代替物或符号再现(如前面论证的);而在第二种意义上,概念是以邪恶的抽象主义方式使用的,非法地只以事物的某个方面的定义替代事物本身。正如我理解詹姆士的观点,当邪恶的抽象主义者回去探究经验的特殊,然后(知道或不知道地)极力暗示我们同时接受对同一语词的两种不相容的理解时,谬误就产生了。一方面,我们在这一背景中要保留(正确的)观念,即既定的概念是由于它沟通经验的功能而成为唯一的概念;另一方面,同时我们又引进抽象主义的观念,即既定的概念不能应用于任何拥有不被这一概念所蕴涵(包括进对它的分析)的一种属性的款项。我认为,詹姆士对这一提示的论证是,有形的和无形的概念分析的非关键的使用,对于(经常含糊的)否定哲学多元论,甚至代表着一种有道理的关于事物终极性质的观点来说,是一种主要的支持源泉。
批评了一元论者使用的先验论证的一般形式,摆在詹姆士面前的道路就是把一元论和多元论仅仅看做是关于现实本性的竞争性解释的假说。詹姆士把“多元论的学说”理解为“一个仍旧不完全统一的,也许永远是如此的世界的假说”(James1975a:79)。在他讨论“一与多”的问题,并考虑哲学家和常识认为世界是一个统一体的多重意义的各个地方,他的主要意图是,在任何情况下,我们(现在)都不能有保证地主张,现实要么完全地,要么必然地靠任何被提出的统一者来统一的。
哲学家们典型地试图呈现“某个结合的载体……是无所不包的,像一种起源、一个目的或一个知者”(James1975a:74)。例如,尽管詹姆士承认,空间和时间是两个范围广泛的“连续性载体,世界的各部分靠其而结合在一起”(James1975a:66),但他拒绝康德的一般的断言,即经验中的这种无所不包的空间—时间统一性无论如何是一种先验的必然(James1977:98,106-107)。类似的评论也关系到把经验到的世界统一起来的因果联系(James 1975a:66-68)。“在构成[宇宙]的所有经验中不存在任何类型的联系。如果我们用空间关系,它们不能把思想联系成任何规则的系统。只是在特定系列的事实中,才得到原因与目的”(James1976:24;cp.1975a:67)。因此,正如它既拒绝先验的认识论法规,也拒绝实在论的形而上学一样,詹姆士一般地主张,多元论一定使我们趋于经验主义[James1975a:79;更严格地,趋于“一种修正的经验主义”(James1977:9)]。
我们现在也许能够理解上面引用的詹姆士这样的陈述的意义,即在多元论和一元论的争论中,一种“同一的内容是与获得的两种形式相容的”(James1996:114-115),因为这种争论的核心问题首先不是关于某些实体是否存在。毋宁说,更根本的争论涉及到对最能取得一致的事实有什么样的认识论的和模式的状态。詹姆士是在论证,哲学家为使现实得到说明所作的各种断言必须是以某些系统的方式联系的,一切只等于易错的假说[11]。多元论作为假说认为,“未完成的”宇宙是并且永远是“不完善地”或“不完整地”统一的(James1977:25;1975a:79),他对多元论的维护因此建立在一个否定的命题之上(正如对抽象主义的概念误解的一般批判所支持的),即一元论哲学家所维护的各种无所不包的本体论或所谓的认识论必然性,没有一个代表着比它的否定面更合理的假说。因此,作为对一元论的反对,多元论“使我们处于常识的世界中,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发现事物是部分地结合的和部分地不结合的”(James1975a:79)。“多元论者所说的是,按照我们的日常经验,一个实际上松散联系的宇宙是可能的,出于某些理由正是这种假说应得到偏爱。”(James1977:39)
于是,沿着我们的路攀登回了日常经验的“多”,让我们最终着手处理与我们关于感性世界的多重知识相关的多元论问题。如果迄今所概括的事理被接受的话,那么詹姆士将继续维护一种普遍以易误论的或非还原的经验主义观点为特征的哲学多元论,它能够给我们原则性的基础,来抵制各种经常吸引人的一元论立场和态度。以这些一般的语词理解的多元论在我们的哲学意识中已经如此彻底地隐藏起来,以致我们难以欣赏詹姆士不到一个世纪前艰难取得的胜利的意义。在最后一部分,我想考察詹姆士的多元论以多种方式继续更深刻地切入并遗留给我们的一些主要线索,来研究目前关于多元论的讨论中继续重新露面的问题。
多元论与冲突着的概念图式的问题
常识及其竞争者的概念图式
在《实用主义》的题为“实用主义与常识”的演讲中,詹姆士提出,我们继承下来的对世界的常识理解蕴涵着一种概念图式,它是由下列概念所构成的:“事物;同或异;种类;精神;物体;一个时间;一个空间;主体与属性;因果的影响;幻想的东西;现实的东西”(James1975a:85)。他提出各种理由来支持这样一种假说,即我们的常识的概念图式本身或许一时是一个发现或者发明。他还认为,常识的图式已经显示出来是越来越受限制的应用,既关系到科学的进步,也是在哲学上反思某些非实用的情形时(磁场是一个“事物”吗?被拆开的人工制品是“同样的”吗?)。詹姆士提出诸如此类的考虑来支持这样的观念,即甚至我们最基本的和实践上必不可少的常识的概念图式[“思想的母语”(James1975a:88)],也只是人类几种不完善的从概念上拣出事物的尝试中的一种,过去就是这样。
事实上,詹姆士不仅认为有些感性现实的方面是在常识的一般概念图式中没有解释的,而且还认为一些其他方面显而易见与被常识所孤立那些方面相冲突。特别是他概括了下列四种概念图式之间的冲突:“(1)常识;(2)普通科学或微粒子哲学;(3)超批判的科学或唯能学;(4)批判的或唯心主义的哲学”(James1975a:93-94,序数为本文作者所加)。这些可选择的概念图式是什么呢?在什么意义上它们相冲突呢?詹姆士企图如何处理由此产生的关于明显冲突的真理的多元论困难呢?
詹姆士用“常识”意指对诸如原子颗粒和以太环境之类的假定的“超感觉的实体”的直接科学的—现实主义的构造(James1975a:93)。重要的是认识到,他是以这样的方式来解释普通科学的,即科学与常识之间存在着冲突。“如果常识是真实的,为什么科学还要把第二性质说成是……虚假的,并且发明一个点、线和数学程式的无形世界来代替它呢?”(James1975a:92)。或者如他早些年在《心理学原理》中提出同样的基本观点:
对于力学哲学来说,感性现象是纯粹的错觉。我们本能地相信的“事物”和性质并不存在。唯一的现实是处在记恒运动中的蜂拥而至的固体……我们全部引以为自豪的现代力学物理哲学……开始说,唯一的事实是原始的固体的配置和运动。(James1983:1258-1259)
关于新的“超批判的科学”,詹姆士评论如下[12]:
现在,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我们现在可以在马赫、奥斯特瓦尔德和杜恒这些人所喜爱的科学哲学里,看到一种奇怪的、回到用常识方式来观察物理性质的现象。在这些导师看来,在更如实地模仿现实的意义上,没有一个假说会比其他的假说更真实。它们全都不过是我们唯一从它们用途的角度来比较的一些说法而已。唯一确实真实的事物是现实。对这些逻辑学家来说,我们知道的唯一现实是感性的现实,就是它们经过时我们的感觉和情感的流。“能量”……是一个集体名称(在奥斯特瓦尔德看来),代表的是当它们以某些方式被衡量时呈现于我们的感觉。(James1975a:93)
在詹姆士看来,超批判的科学[13]具有理论简单性的巨大优势,但重要的是要注意他在同一页退一步承认,“尽管有它的吸引力,超感觉的实体,微粒子和震动,是大多数物理学家和化学家仍然坚持的。”(James1975a:93)关于科学现实主义的哲学争论,正如我们目前所提到的,在詹姆士的眼里是对所有最好的关于物质的哲学假说的一个开放性的问题,它不是根据对理论术语的意义充分性或可能关联性的证实主义的或反现实主义的限制可提前决定的问题[14]。尽管詹姆士诚然把他的赌注放在了他认为与超批判的科学解释相关联的正在出现的全部理论优势上,但他承认普通科学现实主义具有直接把握科学家认为他们已经发现的不同种类实体的不可否认的优势。他评论说,这样看来,超批判的论述“似乎是太经济了,不能满足各方面需要。现实的关键特征,毕竟可以是丰富,而不是经济”(James1975a:93)。
进一步要注意,尽管詹姆士在引用的这段话中把超批判的科学描述为“奇怪的、回到用常识方式来观察物理性质的现象”,但在这种情形中他也主张,这两种图式之间存在着冲突:在它拒绝日常的“因果影响”观念上,超批判的科学同常识相冲突。当我们最终补充上这样一个事实,即“批判的或唯心主义的哲学”的概念图式被詹姆士看做是具有破坏常识和科学提出的要求的威胁,摆在我们面前的就是这样的观点:尽管这四种概念图式的每一种对某些目的来说都是有用的,但它们是相冲突的,意思是说每一种图式的基本要求是同其他图式的基本要求相冲突的。于是,自然就产生了这样一个问题,这些可选择的概念图式所呈现的冲突着的现实画面哪一个最终是真实的?在詹姆士看来,这是一个深刻的难以回答的问题:
我们自然地、不假思索地假定真理意味着精神对既成的既定的现实的简单复写,这整个真理的概念证明是难以清晰地理解的。各种类型的思想同时都声称拥有真理,对它们之间作出判决,根本没有什么简单的检验手段……[这四种图式]在某个方面似乎全都不是充分真实的,都有些使人不满意。显而易见,这些十分不同的系统的冲突,迫使我们去详细考察真理的观念。(James1975a:93-94)
在结束时,我想区别一下詹姆士对我们概念图式多样性呈现的明显冲突的真理这一根本问题所作的总的回答中四种不同的倾向。尽管这里我不奢望充分评价这些战略,但我希望表达一种意思,在许多方面都是詹姆士第一次展现了生活可能性。
詹姆士对冲突着的图式回答的多样性
在我的头脑里,詹姆士回应冲突的四种线索,可以不加修饰地称之为(1)工具主义;(2)图式相对性;(3)真理趋同;(4)既定物的丰富。最后提到的战略是最不熟悉的,尽管它来自于以前讨论的詹姆士的命题。前面三种战略的每一种,至少在詹姆士结束这篇讲演的那段话中都暗示了,我们后来一直在考察这篇讲演:
我们已经评论的各种类型的思想,每一种出于某些目的都是十分优异的,然而仍彼此冲突,它们没有一个能支持一种绝对真实性的要求。难道这些不同类型思想的存在不会唤起一种对实用主义观点有利的假定吗?——我们的所有理论都是工具性的,都是适应现实的精神模式,而不是对某种神圣创造的世界之谜的启示或神智的回答吗。……肯定,实际的理论状况的不稳定,每一思想水平对某些目的的价值,每一者明确排除他者的不可能性,都会提出这一实用主义的观点……真理到底是不是可能有模棱两可的地方呢?(James1975a:94)
让我们先来看看工具主义的策略。
工具主义
按其通常的解释,工具主义的确给理论家提供了一种回应冲突着的概念图式的方式。因为按照这样的观点,在我们的各种概念图式中(包括常识!),有问题的不是“理论的”语词的指称,而是这些理论(不管怎样解释或者作为“不用解释而可靠”)是否能够成功地预言并支配我们的感觉经验。例如,如果我们需要完全支持的唯一现实是我们自己的感觉,那么就不会出现任何冲突,其表现是,我们的常识说法和我们的科学抽象都能使我们预见这些感觉的过程。工具主义战略在20世纪得到了大量利用,众所周知,詹姆士把实用主义本身表现为来自新的“超批判的”科学哲学的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