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疏远把冉明翠丢跟马知勇,踅到乡林业站,本想问贷款,却看到了一件怪事:站长张胖正嘿咗嘿咗的,跟几个工人拉大锯,解一根直径两尺的杉料。
张胖拉得满头大汗。
工人们劝了好几回,要他歇一阵气,再来过一把拉大锯瘾。他断不肯松手,说老子确真太肥实了,再不参加生产劳动,乡政府要理抹不说,县林业局肯定也要批评老子,甚至罚到老林子砍树,把这身肥肉减下去。
荆疏远在门外听得好笑,说张胖你个死舅子,要减肥还不容易么,到黄荆盖去,吃两个月包谷面糊羹,包你身轻如燕,任何人都不理抹你。
包谷是用于催肥猪的。
荆疏远这么说,明明是讽刺张胖,那几个工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张胖还不警觉,接了工人递的干帕子,不擦脸上汗水,倒侈肩胛孔去猛揩,也不喊荆疏远坐。
有个工人跟荆疏远倒了杯苦丁茶。
荆疏远接过茶杯,狠喝一口,苦得差点呕翻了胃,把茶杯丢都丢不赢,踱到张胖眼跟前,不住打量他那身肥肉,捉摸从哪里下刀。张胖遭他看得毛瘆瘆的,双手掩住了肥胸,说你娃做么个,要调戏老子唢,跟你说,一千个办不到!
那些工人见两老表要翻脸,立即跑开,不愿管闲事。
张胖看在眼里气在心头,大骂:格老子,个个都没得良心,遇到事情就梭边边,表妹夫你评评理,是不是太他妈势利眼儿?
荆疏远不为他装腔作势所迷惑,什么锯大树,什么减肥,他张胖要变瘦,少他妈几回白吃白喝,早就成英俊少年了!
他问:张胖,黄玉容要我问你,老子的贷款下来没得,不会是你打来吃了吧?
他婆娘黄玉容是张胖表妹。
张胖立即否认:容妹子问得好,她晓得我不会吃你的贷款,才要你问我,一个字,没!
没,没有贷款,回答得好,是没有下来,还是没有吃掉他的,要张胖才能作解释。
荆疏远就问了:依我说,贷款应该下来了,你张胖是没通知我来领,想吃独食儿,老子立马去赶县城,问夕书记,发下贷款没有,等他来收拾你个龟儿。
张胖吓得手足无措,汗水汩汩地冒出,大滴大滴往下淌,自己拿起一张帕子擦,闻到一股酸臭味儿,立即丢掉,对荆疏远提的问题不敢回答。
他要是说吃了吧,确实不是乡林业站吃掉的,帮驼子背碓窝,费力不讨好;可也不能说没吃呀,县上一追查,稀背篼漏光漏水,什么都会暴露了,支吾了几句,要荆疏远看在老表分上,就莫跟夕书记报告,两老表什么事情都好打商量。
荆疏远答应:你看,出大汗了么,老表呀,拉场大锯不如听我几句话。
你说么。
我告诉你,这笔贷款么,是县委夕书记亲自下达的,专用于我承包荒山,你敢吃了。
不敢。
我还跟你说,八千亩荒坡,缺了这笔贷款,绝对开不出来,责任该你张胖负!
老子太胖了,背不动。
哦,你是减了肥,来承担责任唢?
荆疏远气急败坏,恨不得揪住张胖的衣领,好生教训一顿。他那件毛衣新崭崭的,要是扯烂了,怕赔不起他。荆疏远只好跟张胖怒目相向,各自把拳头捏紧,准备一语不合,捶他几下。
张胖早就准备好了理由。
他把荆疏远拉进屋里,气鼓鼓地说:信用社属条条领导,不关块块乡政府的事,我林业站连边儿都沾不到。
在敞坝站了一阵,他有些风凉,连忙穿起皮大氅,把自己裹得紧紧的。
荆疏远勾勾指拇,示意张胖敬香烟;张胖故作不解,莫名其妙地上下打量他。
张胖问:老表,你找么个?
荆疏远说:烟。
张胖说:容妹子不是说,你要集资开荒,把烟戒了,我不敢拿烟跟你吃。
荆疏远骂他:人喊你不走,鬼催你跑得多快,张胖,把你那大前门散几支,老子跟你说道理。
大前门香烟是乡林业站接待贵客用的。
张胖听这话都说出来了,晓得荆疏远把自己做不了个么,笑嘻嘻地摸出香烟,拈出一支,恭恭敬敬地递跟他。
荆疏远点着了烟,深吸一口,教训张胖说:你硬是不懂么,都是共产党的干部,你张站长就把他们领导了,下个命令,把贷款开出来放给我。
信用社确实不由乡政府管,对一方土地,他们还是尊重的,出几元钱,吃吃喝喝没问题,可要上万元放贷,也不敢作主,要县联社信贷科批准。
荆疏远不明白,这些钱放给了哪个,哪个立马就成万元户!
因此,张胖反而理抹荆疏远:你还是个共产党员,怎么一丁点儿组织纪律性都没得,不该我管的事去管了,老子就是越权,哪怕是做了好事,都要挨批评!
荆疏远哄他:乡里要是批评你,我喊县上表扬你,该要得?
他真的以为夕书记支持了,等于拿了通行证,县上各部门都会竭力支持。
张胖反唇相讥:县上早就批评我们了,荆草药你个惹祸精,还有个卵子表扬!
他也参加了电话会议,对夕书记声色俱厉的指责,到现在还是记忆犹新,企图做几日苦工来消除恐惧。
荆疏远哪里晓得,撩起了对襟衫袖子,掖在布腰带里,拳头在办公桌重重一捶,说:老子不信,你是实心实意帮助山民的干部,县上会批评你?
这话说得投榫。
张胖泄了气,有气无力地说:信不信全由你!我说老表,县上批准了贷款,不是恁容易的,领导指示了,农行还要审核,了解你的还贷能力,再返回去研究研究,认为确真能够按时还贷,才通知你办手续。
荆疏远听得脑壳都大了,自言自语地问:恁复杂呀?
张胖晓得他浅薄,故意问:信用社通知你办贷款没得?
荆疏远回答:没有。
张胖轻拍办公桌,教训他:老表呀老表,你也太着急了噻,放钱那些单位,不把人翻来覆去地审个彻底,会轻易把人民币放出来?我看你呀,是个宕脑筋!
荆疏远急了,说:老子不信,县委夕书记亲自帮我贷款,他们也敢挨!
张胖晓得锅儿是铁倒的,灵机一动,找出了个说法:那也不能找我呀,老表,我一不是信用社领导,二不是驻村干部,找我也拿不出钱来的噻。
荆疏远扭定他了:你是林业站长,林业的事情,都得找你。
张胖连声承认:是该找我,现在县委书记下了指示,信用社主任和驻村干部你又不是认不得,为什么不直接找他们?
荆疏远还是捏到他一个说法:驻村干部又不管钱,你一再喊我去找马文书,为的个么?
张胖瞒不过去,只好坦白,说是乡政府领取了贷款,但财政上有了收入,立马会还你,么个时间还、分几次还,那些具体事情,你还得找马文书。
荆疏远觉得,又捏到了马知勇一个把柄,不愁他不乖乖就范,便丢下张胖,倒回去找马文书。
马知勇办公室一把铁锁把门。
黄云丽跟他说,县上紧急通知,要马文书到党校学习,表叔你要多等几天,再来找他说事情。
荆疏远自言自语地说:龟儿子屙尿变唢。
黄云丽羡慕地说:到党校学习,多少人紧盼不来,他倒安逸,说走就去了。
党校学习出来,不是提拔,就会调到县上工作。
荆疏远失望地问:我又去找哪个?
黄云丽告诉他,黄荆村是夕书记的典型,由南书记亲自管,杨乡长具体负责,可以先找杨乡长。
荆疏远豁出去了,直接找到杨武雄,撵到他问夕书记答应的贷款拢了没得,甚至还强硬地说,你们乡政府,不要克扣我的贷款哟。弄得杨武雄火冒三丈,硬说我不欠你贷款,凭么找我要钱。他新接手联系黄荆村,糠壳谷皮还分不清楚,荆疏远就拿恁具体事来找,如何画得出猫猫来?杨武雄脾气本就不温良,接了马知勇事情,要做事,又只是协助,对正职乡长来说,没得什么价值。
杨武雄灵机一动,编了一个说法,联系黄荆村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是黄云丽,你去找到她,把情况反映一下,相信能够得到解决。他这样做是遭逼的。你想嘛,实心实意地帮他们黄荆村搞开发荒山,结果他们翻墙翻得多快,几天就黏上县委书记夕应禄,还过河拆桥告刁状,任随都不愿意再帮这几姓山民的忙!
荆疏远重新找到黄云丽,一问,黄云丽就支吾他,说县上文件还没有到,不晓得贷款数字、额度、年限,等她正式接手过后,先就处理这件事,把贷款落实,希望表叔给她一点时间,不要到处反映,也莫作急,事情总是要解决的。
这叫做踢皮球,荆疏远不懂得,道声谢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