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因此,县上开了一个电话会议。
开电话会是上下级间处理紧急工作的方式,要到县邮电局终端去说,在区乡邮电所会议室听,用扩音器把声音放大,可以现场听取各地干部发言,当然也是领导那端点到哪个说话,区乡负责人才在电话里汇报。
县长肖虹主持会议。
夕应禄在电话里说,承包荒山种树事项,已经成了全县推进承包责任制的重大举措,深化了农村改革,林业大发展,山区经济才有大跨步的发展,县委认为,各地农村同志做得不错。
顷刻间,电话里传出主会议室在鼓掌,各区乡电话会议室,也都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夕应禄又问:马知勇同志来了没有?
马知勇不晓得喊他做什么。乡党委书记南新民立即摘下话筒,递跟马知勇,示意他回答书记的问题。马知勇接过电话,赶忙答应了一声,呃。然后说:我来了!
引得周围的干部哄堂大笑。
夕应禄听到笑声,也高兴地说:同志们不要笑他,就是这个参加工作不久的大学生,为了尽快落实承包荒山,冒着大雪上黄荆盖,差点把命都丢了,值得我们学习呀。因此,县委决定,全县通报表扬马知勇同志!
乡分会场里,顿时,听到所有分会场掌声激烈。
夕应禄借题发挥,调侃说:马知勇,这个名字取得好呀,知耻而后勇,怕受耻辱就得勇敢,是不是有的区乡还不明白县委的意图,承包荒山的工作,还在小打小闹,没有勇往直前?甚至,就是我们刚才表扬的,知勇同志去的那个乡,是不是山民都明白了承包的政策?我看还要调查一番,前不久,就有山民找到我,来问政策,是不是传达县委决定,还存在死角?
这是鞭打快马做法。
南新民一听,脸色蓦地变了,死盯着马知勇:除了黄荆村,其他村社荒山承包工作没展开,哪个还会关心承包的政策,断无其他山民去找夕书记!
夕应禄也就是借河驶船,推动山区全面承包荒山,再说了几句各地同志要努力的话,宣布散会了。
马知勇得了表扬,乡里挨了批评,对比起来说,领导们是不得罢休的。经过分析,乡长杨武雄说,问题出在两个方面:一是马知勇昏迷过后,督促村支两委,召开山民大会时,因大脑缺氧思维混乱,没有把县委要求传达清楚,过早下山治病,向山民解释不够;二是黄荆村山民刁钻古怪,遇事走上层路线,喜欢无止境吹嘘自己,反映的问题必定扩大了无数倍。墙倒众人推。就有人反映马知勇工作作风不踏实,还有山民揭发他生活作风也有些问题,上黄荆村之时,跟苗族女青年骚搞。
那山民动机不纯,反对大面积承包荒坡,跟县委唱对台戏,乡党委没有理睬。
承包荒坡种树是县委深化农村改革的既定方针。
这些钢鞭材料得准备好,上级什么时候要,就拿去搪塞,让马知勇自己负责任。
跟着信用社来报告,说县行下了一笔贷款,要求乡政府担保,转贷给黄荆村的荆疏远。这又是个稀奇事儿。经费到了乡镇,那就是唐僧肉了,不遭啃几口是过不到夜的,乡上必须研究个处理办法。
书记南新民和乡长杨武雄碰了一下头,吩咐团委书记黄云丽下紧急通知:明天趁赶场,党委委员和政府组成人员召开联席会,专题研究这笔贷款的投向问题;还要马知勇到会上来说清楚,听取机关党组织的批评教育。
乡里逢三六九赶场。
赶场很闹热,既是以前区公所的所在地,又是县城到贵州湖北的必经之路,那条在黄荆盖对岸分路的土公路,还是省道。大清早就有三省周围七八个乡的山民来赶场。当然,边区小镇再闹热,也只有乡场规模:一条主街还是石板铺成,街两边门面在装修,街沿坎儿摆摊设点的是散商。临河的乡政府往坡上数:最近的是菜市,肉类食品还丰富,有新鲜的羊肉、猪肉,冬季还有卖狗肉的摊子;鸡鸭也是绑着脚杆儿卖的,不像城里在鸡鸭脚拴很粗的草绳儿,只用农家扎铺盖的丝线儿捆起,捉两三只来卖,一看就晓得是农家放养的。蔬菜比较稀少,到了秋天,洋芋下来,可以吃洋芋饭、洋芋煮汤、洋芋切丝加醋炒、洋芋烧羊肉,菜蔬就只有白菜,而且都是瓢儿白,偶然有几筐番茄也青格格的。碰到了运气,背篼里的麦草底下,藏得有几只不准猎捕的红腹锦鸡,甚至条把麂子、岩羊,胆大的人悄悄买回去,或炒或熏或炖,吃了也就无人晓得。过了菜市,就是专卖时髦服装的服装摊儿,春天换季,摊儿上高挂一张不惜血本、三成拍卖纸片,活像荒坟上的招魂帖,衣竿挂的衣服也不晓得先前涨升过好几倍的价,反正山民外出打工一多,连发廊洗脚城卡厅,明目张胆上街开设,什么古怪现象都有了。街中人流熙熙攘攘的。街尾过去是兴旺的猪牛市、粮食市场、卖打药坝儿,如今生意萧条,无人问津。
做农村工作,山民在家就撵到家中去找,山民赶场就回到乡里来谈,赶场时,所有的干部回了机关,到会特别整齐。
而且,外头虽然嘈杂,屋里却清丝雅静的,连咳嗽声都没得。南新民说的干部感兴趣的男女关系问题。公开议论这个问题,在偏远乡场,是不容易遇到的,也就会寻根究底、挖深刨细,让当事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下,找不到躲藏处。
问题是:马知勇跟冉明翠究竟发生了性关系没得?
南新民提出这问题,在场干部中间,起码有两个人,被问得心头很不是滋味。一个是乡长杨武雄本人,他把表侄女黄云丽介绍给马知勇,两人都要谈婚论嫁了,陡地冒出个风流事儿,如何对得起他姨姐夫黄三发?另一个人,当然就是黄云丽,马知勇是大学生么,会看上冉明翠,满脑壳包谷末的山妹儿,明明绝不可能,她才不愿意来听什么集体讨论。
可是,南新民非要黄云丽作记录,要求记得下细。这么做,是不晓得他们的关系?也可能是考验她的定力,或者有意安排,使他们三人感到难堪。
黄云丽故意坐得离马知勇远些。
南新民代表组织,要马知勇如实交代,跟冉明翠搂抱裸煨,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马知勇整理了思绪,从接受上盖任务说起:我怕雪大,换了一双防滑靴、加了羊皮袄,就往盖上赶,在路上,渴了就抓把雪吃,累了就躲进凹岩岩。也没有发生什么英雄故事。眼看就要翻上黄荆盖,突然垮了雪,好大一堆雪哟,把我埋了,我脚蹬不实,手扒不住,后来没得力气就昏迷了。
说到昏迷,马知勇想不起了。
南新民追问:大雪封山,你昏倒在雪里,无人出来走动,么个就躺到冉明翠屋里吃药,随后精神饱满地组织开山民大会,中间好些事都接不拢,是不是你编些话哄我们?
他拿指头敲敲听得出神的黄云丽,提醒她认真记录,这些都是处理依据。
杨武雄说:老南,黄荆村确真承包了荒坡,荆草药还到县上找了夕书记,说他独自承包了八千亩荒山!
这说明马知勇确实上过黄荆盖。
南新民端杯茶给马知勇,要他仔细回忆,昏迷过后,见到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交代清楚,事情就不追究了。
组织上常常会用交代了、不追究来诱人坦白。
马知勇交代:我确真回忆不起。
南新民又提醒他:荆疏远跟夕书记汇报,说有人救了你,你初初苏醒,就着急忙慌地开会,传达县委扩大会议精神,逼迫山民承包了宜林荒山,才成了我们学习的榜样。
其实他想问,你是不是跟荆疏远串通好了,假说单独承包,所以承包政策一概不知。
马知勇承认:确真有人救我。
副乡长吴德龙不信:难道事情过后,你就没有产生怀疑,不去寻找自己的救命恩人?
马知勇激动地说:我找过。
事情真相就要揭露了,几个党委成员暗道马知勇嫩,急于把自己撇清白,反会抹黑了。
吴德龙心领神会,套问:是么人救了你?
马知勇失口说:冉明翠。
吴德龙撵到就问:她是用么个方法救你的?
这话问得急了,应该先装不晓得,问冉明翠是谁,要马知勇自己说出来,好判断他们的关系。
马知勇突然结巴了:铺盖捂,捂紧,再搭些棉铺盖;拿雪擦身体、脑壳、胸口,还有脚杆、脚板心。
乡干部们正襟危坐,都把嘴巴闭得紧紧的,生怕不小心,笑了出来,就控制不住,会哈哈大笑。
马知勇晓得,裸煨那事,不坦白交代,组织上也会调查出来,不用领导催,就说了:冉支书说,说是,拿雪也擦不活,冉明翠,就脱了衣服和裤儿,跟我抱到睡,睡了一晚黑,我才被救活了。
这段话逼得他出了满头大汗,嘴里干得断水,嗓音艰涩,说得嘶哑含混。
所有的干部都听懂了。
吴德龙理解,不以为然,说:裸煨是救僵人的方法,但是,男女赤裸相抱,一方先醒,就要出大问题,你晓得不?
他敲敲桌子,示意黄云丽记下,马知勇就要坦白,莫把事情写脱了。
马知勇茫然问:什么问题?
吴德龙嘿嘿一笑,不说,摸出一包向阳花香烟,给每个干部散了一支,自己最后取一支香烟在手,倒立起,在桌子上磕磕,把烟丝抖均匀了,然后点燃。
马知勇从吴德龙眼里看出,是说男女光溜溜搂抱,免不了发生性关系。他勃然大怒。拍桌而起,戟指吴德龙,愤愤不已地说:吴,吴乡长,你也太欺负人了,翠妹子舍身救我,你还要追究她责任,有什么责任?
不是追究冉明翠的责任,一个山妹儿,又不会跟人仕途竞争,谁愿意背毁人名誉责任?
是追究你马知勇的责任!
吴德龙并不见气,端起大茶缸,意味深长地看着马知勇,说:我又不是说她。
对了,马知勇既然跟冉明翠裸体相裎了,哪会有心思做工作?出现疏漏就是极自然的。错了就是错了,县委批评得对,夕书记也强调过,改正了就对。
乡党委决定:马知勇继续住黄荆村,以实际行动改正错误,乡党委不为已甚,治病救人。
这是组织考验。
南新民书记这才提出:一万元贷款怎么办?既然乡里担保,担风险就要分利益,不可能荆疏远一扒子把钱薅跑了,乡政府来帮他还贷款噻。
乡里穷得叮当响呵,隔几天就过年了,刚刚把救济款发出去,搞得乡政府腰无分文,年终奖半毛俱无,书记、乡长商量好几天,么个主意都打不出,就要喊勒紧裤腰带干革命,规定一个份额,不发钱只挂账,来年经济状况好转,再补给大家。
这一万元天上掉的馅饼,简直是落的及时雨呀,干部们无不虎视眈眈的,睁大眼睛看着他们的南书记,最好把它打来吃了!
南新民正有此意,也不说,希望自然形成群众呼声。
吴德龙遇事喜欢出主意,就说:我有个想法,么个贷款,贷跟乡政府也是贷,我们就笑纳了哈。
杨武雄犹豫:这个样子做,德龙,恐怕不好吧,信用社说了,是林业上的用途。
吴德龙鬼主意,说当然是用于林业,荆疏远承包荒山,确真能够开出八千亩坡,不一定么,那就存在风险,我们收他一万元风险保证金,该不会错吧!
乡干部纷纷说有理。
南新民有些犹豫,说土地所有制是国家所有、队为基础,收保证金,那也应该由村里收取,乡里不能代劳!
这是国体。
吴德龙脑筋一转,跟林业站长张明安说:老张,既是林业上的用途,你们就贷了,乡政府借来发奖金。
张明安大惊说:吴乡长,要不得的哟,县上晓得了,我们林业站抻不了皮。
张明安长期跑山盖,在农户屋里一住数天,跟山民混得无拘无束的,又好开玩笑,人也长得肥胖,干部村民都喊他张胖。
杨武雄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张胖,你就不够意思了噻,明知道各位兄弟无钱过年,还怕么的抻皮不抻皮,到时候,你往乡政府脑壳上推,我们帮你乘起。
南新民也说:你张胖号称胆大包天,不就一万元,发跟个人,够判二十年,集体发了奖金,人均几十,最多挨个批评教育。
黄云丽调侃说:张站长,你要是挨了批评怄气,再瘦一圈,那就是标准美男子了。
张明安笑着骂她:你个死鬼女!
这事情就算说妥了。
干部们一致同意:把贷款作为荆疏远承包荒山的保证金,暂且用于年终奖金发放,等乡里搞到钱,再划回乡林业站账上,对荆疏远也要保密,必须说款还没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