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马文书宣布荆疏远承包刹那间,冉毛狗才意识到,黄荆盖的大地主是荆疏远了,占地八千亩,莫说经济收入,就是砍一把柴、打几斤红籽,都要荆疏远同意,山民才敢做,他的权力不是比村长还要大么?
再朝下想,五十年承包期中,土地就是荆疏远的了,根据往日经验,到乡里去戴红花坐酒席的好事,通通会由荆家寨出面。
这一切都是马知勇造成的。
他忍无可忍,几晚黑睡不着,逡出冉家寨门,整夜整夜的,在附近坡上乱转。夜晚黑得跟墨泼过一样,伸手不见五指,唯独冉毛狗找得到路,不遭磕磕绊绊,活像一条昼伏夜出的毛狗。黑暗给了他以平静和灵感。冉毛狗转了几天荒坡之后,脑壳灵光闪闪,暗恨自己傻到了头,不晓得利用冉明翠。
冉明翠是一把能同时对付马知勇和荆疏远的双刃剑。
冉毛狗可以打赌,男女裸煨过后,马知勇要是清清白白的,没有跟冉明翠骚搞,任何山民都可以来把他的眼珠子剜了,丢到荒坡去喂毛狗。狗都不肯吃。冉毛狗盯到了,马知勇开完会,立即下山,就是溜了么,怕冉明翠来找,扭倒要他承担责任。后来黄玉花也说,事情过后,冉明翠半夜三更洗铺盖,她好担心,不晓得这妹儿着了么魔。冉毛狗牢记心头,作为钢鞭材料,准备随时抛出去,对付马知勇,或者对付冉明翠。
对付了马知勇,等于对付了荆疏远,是一石二鸟的妙计。
能不能对付马知勇,冉明翠失身没得,是个关键。他们确真赤身裸体地睡过。马知勇糟蹋冉明翠没有,冉明翠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也可以说他们是骚搞,反正乡下不敢做那种检查。
不管三七二十一,说服了冉明翠,找马知勇帮冉家寨,是天公地道的。
不管马知勇娶不娶冉明翠。
冉毛狗想通前因后果,提起楠竹烟棒,先到冉大成屋里,找冉明翠痛下说词。
冉明翠心情不大好,这日,连烧几次火塘,都洇熄了,还熏得眼泪水直流。黄玉花冷得发抖,就阴一句阳一句地损她,说翠妹子力气都用到马文书身上了,连点个火塘都烧不着,是不是还要老娘来代替你么。冉明翠忍住泪水不流,一把柴一把松毛,手抖得很凶,甚至连火柴都拿不稳,一赌气,提起脚来,就要踩踏干柴架。
慢着。冉毛狗看她烦躁,开口阻止,上前刨开柴火,把烟棒伸进去,轻轻吹气。
那些松毛着了火星砉地燃起。
惹得黄玉花跟冉明翠莫名其妙的,黄玉花说毛狗你有鬼呀,冉明翠说毛狗哥哥好本事,两人如释重负地喘口大气。
冉毛狗说:翠妹子,我晓得你是不耐烦。
冉明翠脸一红,故意说:点火就是点火,么的耐烦,又不是挑花绣朵。
冉毛狗继续说:那不一定,妹儿的不耐烦都由心起,翠妹子,我看你是有了心事。
冉明翠大嗔,连说毛狗你要死呀,拿起火钳要敲他脑壳。
冉毛狗毫无惧意,还问黄玉花说,幺娘,我说得对不?
黄玉花极不耐烦,斥责说:我看你硬是个狗,狗眼看人低,翠妹子也敢戏弄!
说过之后,她提起锑锅,进灶屋舀水,要烧一壶姜糖水,接待来办事的山民。
这是村干部每天必须做的准备。
冉毛狗坐到火铺上去,呼噜呼噜地吧着毛烟,盯着俊俏秀丽的冉明翠,看了又看。看得冉明翠极不好意思。她责怪说,三哥,你今天吃错了药,迷昏了脑壳,认不得翠妹子?
冉毛狗长叹一声,说:好一朵火棘花,乖伤了格。
冉明翠心头喜欢,嘴里说:哥哥夸妹儿,哪有恁格夸的。
冉毛狗故作神秘地问:翠妹子,我听到个消息,不晓得是不是真的,专门来跟你说。
冉明翠不喜欢消息。
冉毛狗说:黄火炮跟我说,马文书是黄家未婚女婿!
马文书?
就是你才救的那个干部。
马知勇,他是文书?
妹子,你好糊涂,救了人,连别个是么人,都不晓得。
晓得又么的?
难道说,你没有跟他办事?冉毛狗吃惊大了,把这绝对不该问的话,脱口说了出来。问得冉明翠瞠目结舌。她结结巴巴地说:办事,我帮他擦了雪,救活了,就要得了噻,还办么事?
办事,就是发生性关系。
黄玉花进来听到了,挂起锑壶,一把扯起冉毛狗,对他嘿嘿地冷笑,说:吔,你龟儿子毛狗,别家屋里出了丑,生怕旁人晓得,你娃倒好,生怕别个不晓得!老娘看你是狗进茅厕一闻脏,连妹儿都不放过。
冉毛狗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
冉明翠起了疑心,丑事?么的丑事,哪个做了丑事,幺娘跟三哥在说哪个?她截住话就问:幺娘,你们是说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么?
莫是。黄玉花断然否认,还哄她说:翠妹子你是文化人,差点读大学,么个会做丑事,狗日的毛狗,睁起眼睛说瞎话,看幺娘么个收拾他龟儿。
冉明翠眼泪欲滴。
黄玉花跟冉毛狗使个眼色,厉声喝斥:毛狗,你是不是在哪里喝了酒,蹿到我屋来说醉话,连翠妹子是你么人都认不清楚了,你赶紧跟她道歉!
冉明翠厌恶冉毛狗,一副贼样,背转身体,坐到火铺边沿,独自抹眼泪。
黄玉花怕她警觉,连连使眼色,要冉毛狗快些说。
冉毛狗却说:幺娘,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并不是我说了么个,是黄荆盖三寨到处疯传,说了好些难听话。
他还是不敢直说。
黄玉花恨不得扇他两耳光,她跟冉大成,好不容易找些借口,把冉明翠骗在屋里,不让她听那些空话,冉毛狗倒好,眼巴巴地把空话送上门,还要细说跟冉明翠听。
冉明翠再笨,也晓得山民在背后说她了,冉毛狗是上门问罪,转身对着他,说:毛狗哥哥,你是我的哥,有么闲话,不敢说跟妹子听听?
黄玉花见阻止不了,气得一顿脚,跌坐在火铺上,抓起一把葵花子嚼,也不吐子壳,嚼烂了,扑地喷出多远。
冉毛狗有心要挑起纷争,当然不看黄玉花眼色,假装不懂,把那些丑话通通倒出来:山民素质低呀,翠妹子学雷锋救人,他们偏说是跟乡干部骚搞,还半夜到堰沟洗裤子,这回,怕要嫁个干部啦。
冉明翠没听完,哇地失声痛哭,一头拱到黄玉花怀里,连说幺娘呀幺娘,你听毛狗嚼么个烂舌头,妹儿好冤枉哟,究竟做了么事,人不喜欢狗不爱的?
黄玉花就劝:妹儿,丑事出都出了,悄悄的,莫吼莫闹,别人家说几句,没得空闲,他们没得时间说,就算鸡巴了。
冉明翠不服,把眼泪一抹,质问:幺娘,你也说我做了丑事,妹儿出了么丑,毛狗,你不说清楚,走不出冉家大屋!
黄玉花长叹,劝她:翠妹子,还不都是救人,惹恁大个祸,搓雪也好,裸煨也好,男女有了亲密接触,像糊了坨牛屎粑,抹脱了好几天,它都还要臭么。
冉明翠没想到是为这事。
她突然觉得全身无力,往火铺上就倒,屁股挨到铺沿,自己又稳住了,一挺腰肢,坐得直伸伸的。
冉明翠口里喃喃地说:狗日的荆草药,害死妹儿哟!
黄玉花见她神情不对头,下力再劝:翠妹子,丑事出都出了,要正确对待。
冉毛狗却说:幺娘你错了,翠妹子舍己救人,么说是丑事,应该敲锣打鼓表彰,正确对待就是上台戴红花,跟书记乡长握手,上县报头一条,要全县人民跟她学习。
这些话,黄玉花和冉明翠听起,都像是讽刺她们,说的是山妹儿不值价,白白的让乡干部骚搞,还要想法遮掩。
黄玉花恼羞成怒,怒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你龟儿子说,要翠妹子做哪样?
冉明翠也想晓得该做么。
冉毛狗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马知勇?黄玉花疑惑地问:你要翠妹子找他,送上门去,跟他颠鸾倒凤,成就夫妻。
冉毛狗绕得她们明白了,得意地说:就是。
豆豉没得酱油香!黄玉花一口回绝,说:我屋妹子,做的任何事情,都是救人,不图任何报答,更不会屁股夹扫把,假装伟大,你跟老娘滚,滚爬礧!
冉毛狗急了:那依不得你个婆娘,幺叔!
黄玉花叉起腰杆问:你说,狗日的你有啥子资格,要理抹翠妹子的事?
冉毛狗跳起脚脚儿说:老子是村长!
冉毛狗急了,想到再说得明白,黄玉花也不懂,高喊冉大成:幺叔在屋里没得?
冉大成慢梭慢梭地下楼来,裹着毛烟,不满地斥责:毛狗,你也是村长了,老子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你吼个哟。
冉毛狗把他拉到屋门外,表示不跟黄玉花啰嗦,可以理解为支书跟村长办公事。黄玉花不屑地看着他们。冉明翠心头紧张了,不晓得么的洗铺盖也错了,不过是遭雪水濡得黢湿,么个就证明骚搞了。黄玉花看她紧张,就过来搂住冉明翠,想不到这妹儿恁造孽,无缘无故的惹人嫌。
冉大成很快走进来,大模大样的,吩咐冉明翠:翠妹子,这几天你抽个时间,到乡里走一趟,务必找到马文书。
冉明翠还是不明白,问:幺叔,我找他做么,抽水机缺油了,还是烤烟指标要下来?
冉大成说:也有这些意思,关键问题嘛,还是毛狗跟你说。
皮球又踢回去了。
冉毛狗得意洋洋地说:山寨虽然针对翠妹子,造了好些谣言,不搞清楚也是对冉家寨的诬蔑,你下了山,要问马文书,现在有恁多谣言,他来不来澄清,你一个山妹儿不怕造谣,他一个乡干部,惹起了谣言,影响他的前程,怪不得荆村没有帮助他按平。
黄玉花不同意,说:蛮牛,翠妹子一个大姑娘,去找乡干部说这些事儿,相当于黄泥巴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么,都是毛狗的背时主意?
冉明翠立即说:我不去。
冉大成马起脸教训说:你个傻妹儿,找马文书,只晓得说有谣言呀,你不会问他,为么的占了便宜就逃跑,有男人性格没得,黄荆村山民要到县委控告他,要他拿个主意。
冉明翠申辩:我跟他没得事。
黄玉花明白冉大成和冉毛狗要做个么,转变态度,反过来劝冉明翠:没得事,有恁多谣言么,他屁股一拍就走了,留你个人承受,太不公平了?
冉明翠还是为难:那些话,么个说得出口。
冉毛狗就教她,要想恢复清白名誉,必须找到马知勇,出面帮你解释,完全可以发面旗旗儿,表扬你是舍命救人嘛。
冉明翠决定去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