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草药荆疏远颇不以为然，掰起指拇，认真算了一笔细账：全村前期开垦近八千亩宜林荒地，八乘五得四十，要不开荒种树，就得交四万元罚款！格老子乖乖，盖上山民，穷得像干豇豆、五斤晒成一斤，干得一捏就散碎，哪有钱交罚款？全村承包，好处分跟各寨，责任由承包人自负，利益不是那么容易取得的，好处都落在冉家寨！如果联合荆家寨山民承包，再想些发展经济的办法，几千亩山林，谁承头谁得好处，那就是荆家寨翻身的机会，起码还有利可图。这一进一出就是八万块钱！对黄荆村这样的空壳山村，等于飞来横财！不承包荒坡不合算。他想出头承包，可事关重大，还得仔细盘算。
这是有心算无心，承包荒山不是一句话，没得经济的、政治的利益，哪个死舅子肯干！
荆疏远觉得有利可图，站起来，似笑非笑的，活像金猫觅食。以至有人说他很阴险。金猫是山中灵物。他把笑脸朝向哪个，那人生出的感受就不同：有人觉得和蔼，有人觉得狰狞，有人觉得狡诈，平白无故的，想听他到底有什么见识。
当然只会赞成或反对承包。
荆疏远抖抖老羊皮袄，端起烟筒，不紧不慢地开腔说：各家村寨兄弟，种树么，肯定是个好事。那些年，盖上森林好，沟里到处都是五色锦鸡、野兔儿，格老子，打柴么、背包谷秆么，随便走几步，啄个梦脚，都踩翻几只，好安逸哟。
是噻是噻，荆草药说得对呃。山民纷纷磕脑壳应和。
听到他又说：这些年家家背树子卖，钱没卖到几文，坡坡砍得像癞子脑壳。做鸡巴么事，脑壳上项升斗、方起的嘛。有些人还不警觉，以为守得山大，这辈子吃穿不愁，格老子，不务正业。正业是个么的，就是种树养山，有树木就有山民吃穿的一切！眼见山盖一天天败下去了，我荆草药心痛嘞。
想不到荆草药恁会说。
好几个女人拿俏眼觑定荆疏远。
荆疏远一锤定音：所以，马文书说开荒种树，我们山民就响应领导号召，栽几千亩就是么！
马知勇听得笑咧了，带头鼓掌赞同，台上坐那些村干部也拍手称快。终于有人冒出来替死。其实，马知勇不很了解，乡村工作推动不下去之时，都有人出面，把任务揽过去，避免干部受窘，能否完成须往后看。
荆家寨的村社干部和山民，不问青红皂白，个个鼓掌助威。
冉家寨和黄家寨的干部不同了，听得称奇道怪，心头嘀咕：荆草药吃了猛药发了神经，不卖草药，要积极响应政府号召？你说他吹牛皮打飞机嘛，好像不是。他要拿山民利益开玩笑？难道就不怕半夜有人丢石头砸屋顶唢，怪哉！
马知勇兴奋莫名，摸出一包香烟，踅下主席台，挑那些年长稳重的山民，挨一挨二散发。
荆疏远乘机问他：马文书，承包有么的政策？
马知勇兴冲冲地回答：三七分成，五十年不变！
冉毛狗听出荆疏远话里蹊跷，怀疑他的动机，莫非金猫儿妄想叼条肥兔儿？决定出言试探：荆草药呃，你也不过当个鸟社长，算个十品官，承包荒山恁大事，也敢狗鸡巴日牛屄，搞得大而不当么？
荆疏远懒得跟他去扯，反正有乡干部在场，总有人出面说服教育这条野毛狗。
果然，马知勇看不下去了，极不耐烦的，合起手头笔记本，敲敲桌子：老冉，你怎能这么说呢？开荒种树是县委的决策，你作为一名村干部，应该努力说服各寨山民的噻，你反倒先反对起来了，还帮落后群众说话，思想觉悟出问题了吧。
言语之间，颇有些不以为然。
冉毛狗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的，倒真怕上级领导说他思想觉悟差，听马知勇的口气来得不善，赶紧解释：马文书，你莫误会么，我没反对县委决定，思想觉悟扎实得很。
马知勇一招见效，抓紧进攻：你还不是反对县委？那我问你，为啥县委决定要开荒种树，我还没有说服大家，你当村长的，啥，就冷言冷语的闹？
又提高声音，追着问：你闹个啥？
山民不怕你说啥子啥子的，那是表示接近群众，倒有些怕你说这啥那啥的，那可都是官话。
冉毛狗立刻软下来，一番话说得弯了又绕，他辩解：我不是闹的么，我是轻言细语说的噻，我么个敢闹嘛。马大文书，没得九品粟米吃，我还是九品官么，县委是七品，我这村长确真是九品，虽说只差二品官职，格老子的，我也不敢下级不执行县委上级的命令嘛，你说是么？
说着，把手头吃剩半截的香烟，递过去，跟到又哄：马大文书你歇哈儿，消消气，抽一根纸烟。
马知勇被他油腔滑调的，说得哭笑不得，也不晓得是说好还是说不好才对，当然更不会抽他的香烟：你，你你，老冉，我们执行县委决定，不要光是红口白牙说大话，要拿出实际行动来嘛。
冉毛狗满口答应：好，我承包十亩荒坡，不打半点儿折扣，明天黎明上山开荒。
把手一别，脚板斜蹬，摆出挖土架式。
众山民见他哄娘哄老子的装贱相，表情极为滑稽，忍不住哄堂大笑。
好事往往被癞皮撬脱的。
马知勇使出最有效的一招，同意冉大成的做法，要共产党员带头承包荒坡。
冉毛狗见势不对，抢先说自己承包十亩，定了个低标准。黄算盘承包十五亩，比冉毛狗多一半，占了他的上风。其他六个党员每人答应承包七亩八亩不等，不过应付了事。黄荆村的山民大会，毕竟不是硝烟弥漫的战场，承包荒山荒坡，开荒种树，跟战场上拼死拼活也不一样，在这里，组织纪律和行政命令都要跟经济利益较量。
荆疏远还在算账，没有表态，自己倒稳起了：荆家寨敢不敢单独全部承包？
冉明翠却问，么的没得哪个敢单独承包？
马知勇眼见开荒种树的事，要遭冉毛狗这几根搅屎棍儿搅得稀巴烂，急中生智，急出个主意，接过冉明翠话头儿，就说：荆社长，现在改革开放搞得好热火，农民敢买飞机，退休老头造火箭，么事做不出？你要是单独承包八千亩荒山坡，乡上开带头致富的表彰会，我请南书记给你披红挂彩，敲锣打鼓送你坐主席台。
他猜不到荆疏远会自己跳出来承包。
荆疏远心头大动，村干部在乡里开会时，能够跟书记乡长平起平坐，就是高级待遇，比大年三十拣个野兔儿高兴得多，不管是在村支书村主任还是山民面前，都是出风头露脸面的事。关键还表示得到了上级领导支持！荆疏远也在国有青峰林场干过几年，他晓得：大面积承包，缺了县乡支持，没人做得了。他也晓得：种树有利可图，随着城里市场对木材需求量增大，山林越发贵重。还有想法，他不说：荆家寨遭冉家寨压制多年，不借承包荒山，取得乡里支持，难得反压冉家寨一头！就要出口答应，转念一思：不对呀，恁好的个事，么的冉毛狗黄算盘大串串他们不沾手？其中恐怕有么个机关，一不留神，就上了马知勇的当。这种事莫非还少唢，乡领导应承得丁丁然的，一转过背，答应拿政策扶持的上级领导调走了，换来新领导，翻口就不认账，山民去找哪个？即使要单独承包，也要到县上问得明白，然后再打商量。
一霎时，荆疏远脑壳里翻了无数的筋斗儿，几番番冲口想问，又怕留给马文书的印象差了，搞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才说：承包八千亩山，确真不是一件小事；要我承头，并不是要不得，关键是如何进行操作，还得下细想想。
他在犹豫，黄算盘就怂恿他：荆老表，你当缩头乌龟唢？包就包噻，还想的么个，这又不是接幺婆娘！
冉毛狗找到下嘴处了：就是就是，荆草药你要确真是个人物，就答应，莫要夹紧狗卵子，跟黄算盘一样，有事无事算了又算，结果算到手上的，都是别个的丢头。
冉大成也说：毛狗这话，算是说对了一回。
冉毛狗却说：放屁，我回回儿都说得对，就是你支书幺叔不肯承认，生怕侄儿抢你风头儿！
他还要咬冉大成一嘴。
这两爷子一吵嚷，掩蔽了承包荒山的实质，以及将会造成的严重后果，干部们抄起手手看热闹，没人催促荆疏远立即表态。
黄荆村就要改头换面了！这开荒种树，对山民而言，意义不下于分田分地，山民大面积掌握了土地，占有份额巨大的生产资料，会出现新型农民的角色。
这样首先就会导致村寨权力的转移更换。
荆疏远坐回去，拿起火钳，一一敲断烧细的炭材，把颓倒的桴炭架子重新架起，在下面掏出个洞洞，空气流通起来，那火呼地燃起红红的焰子。借这间隙，他又想到：黄荆村本就是黄家、荆家占多数的村，冉家寨因为出了个冉蛮牛，当过林场职工，工人阶级领导，当了村支书。后来做事虎头蛇尾，乡上早就不满意了，想要撤他。这就出现两个可能，一是有山民来承包，乡上说他有能力不撤了；二是没得山民承包，乡上领导一冒火，说他连这种事都办不下来，早早把他撤了。到那时候，荆家再来出个面，占他两家上风！所以，承包还是不承包，关键看在什么时候出面。格老子看准了，坏事变好事，小事变大事；看得不准，拱起屁股帮别人家使力气，自己倒落得不仗义。因此，荆疏远昂起脑壳，毅然决然地说：好么，格老子，就承包给你们看！马文书布置的任务，我荆疏远一个人接受，按政策规定，种树收益跟村民三七分成！
顿时，村民大会一片哗然。
马知勇大喜，跳下主席台，穿过人群，去跟荆疏远握手，不住口地表扬他：好样的！荆社长同志，硬是有魄力！你放心，回头我跟乡里汇报，要在全乡表扬你。
冉大成也很佩服：老荆，都说你是金猫，依得老子看，你硬是乌龟有肉在肚皮头。
冉明翠吃惊地看着这个刚毅汉子，荆疏远说完了，也把她震得呆立当场，如泥塑木雕一般，她心想：这才是真正的男人，遇事敢作敢当！
黄玉容晓得荆疏远又犯了冲动，还懂得，在会上答应的事情，再也收不回，只有使力扯他下台，大吼着说：荆草药，你哪来钱开荒种树？答应不得的哟。
她的担忧也是山民的疑问。
荆疏远一把甩开婆娘那双手，大声回答：怕么个没得钱？老子卖了婆娘儿娃，也要干出个名堂！
黄玉容大震，丢开他那双板筋筋的大手，抱头痛哭。
马知勇越说得热闹，荆疏远表现得越慷慨激昂，山民们越是认为他们吹牛皮，越不敢参与承包。往后，甚至有一丁点儿承包念头儿的山民，一听说荆疏远要与他们三七分成，不冒风险不投资金就有收获好处的想法，也占了上风，决意全部让给荆疏远单独承包！只有冉毛狗始终觉得吃了亏，黄算盘气愤自己胆子太小，没有占到便宜的山民，不断跟荆疏远有些皮扯。
利用马知勇催促和村干部的侥幸心理，荆疏远没费多少口舌，就转包了八千亩荒坡：承包期五十年，山林所有权三七开，收益也三七分成，荆疏远独得七成！
在地多人少的黄荆村，山民并不在乎哪个的土地多少，有本事伸手去拿，你就能拿走，没人跟你相争。似乎是谦谦君子。但是，好多山民从失去土地的一刹那，还是深深地感到了失落，感到了后悔，甚至感到了威胁。
然而，荆疏远呢，真有恁大本事，能够把八千亩荒坡，改变成一片林海，就不惧怕山民反悔？
他打算进城问问县领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