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婆对我爹说,那就是春花,是个美人坯子呢!我爹说,看样子还很勤快。媒婆便喊:春花,春花!春花唉唉地答应,仍然埋头砍她的牛皮菜。媒婆说,来客了,来客了,快回去烧水煮饭。春花扔下背篼便往家里跑。媒婆对我爹说,看那腰身看那屁股,生他十个八个不成问题!我爹便嘿嘿地笑,我的脸早已臊得火辣辣的。
杨万福是个爱打哈哈的庄稼汉子,笑得没完没了,一张嘴那笑声就像滚豆子似的,一句话说完后,还要笑上一段才会停顿。这种性格让我一见便喜欢。他是那种看得开的男人,遇上不顺心的事几个哈哈便了结,背地里人们都叫他杨哈哈。
杨万福的哈哈贴着竹林的微风穿过来,笑声里带着凉爽。哈哈哈哈,梁幺妹高抬贵脚上杨家来了,哈哈哈哈哈哈,王顺华哩快回家烧火!哈哈,这就是梁大哥吧,哈哈哈哈,来坐,来坐,哈哈!春花,快去帮你妈,哈哈!
杨万福把桌子搬到房檐下,招呼客人坐下。春花已经在灶房里烧锅做饭,烟火气息飘出来了。春花她妈王顺华提着一筐鸡蛋上前来同客人打招呼,拿眼看我和梁勤。媒婆忙说,梁草,去灶房看看有事做么?王顺华说,这就是梁草啊,没事,没事,走累了,快歇着。一边说一边钻进灶房忙碌去了。
一会儿春花端水上桌,第一碗放在我爹面前。我爹从来没那么高兴,他把碗往亲家面前推,客气地让亲家吃,杨万福说,哈哈,你是客人,不要客气,哈哈,往后就是一家人,哈哈哈!媒婆说,杨大哥说得好呀,这一家人还客套个啥?
我爹又把碗推到媒婆面前,说,大妹子做好事,得先感谢你!媒婆又推让,春花再端了一碗放到她面前。我爹也不便先吃,一直等到杨万福的碗也上了才埋头去吃。我不敢看春花的脸,只能看见她的一双手。她的手指又白又嫩,沾了一些菜汁青色的斑点。她给我端来时,我看见她的手有些颤抖,开水溅到手上,她提着指头甩了两下便跑回灶房。我心想,是不是烫着手指了,便到厨房去帮她端碗。春花说,你是客人,让我来端。王顺华便大声说,这孩子懂事呢,梁大哥!我爹只憨憨地笑。杨万福说,哈哈,梁大哥的儿子,哪有不懂事的,哈哈!
饭后,我哥说,我们还要去赶场呢。我爹瞪了梁勤一眼,同时起身告辞。王顺华给媒婆送了一些鸡蛋,她便反身回梁家村。杨万福和王顺华把我们送到路边,他爽快地打哈哈,梁大哥,还有梁勤、梁草,以后赶场路过杨家嘴一定要上来喝水啊!哈哈,春花呢?王顺华一努嘴,春花仍在菜地砍牛皮菜,不时拿眼偷偷往这里张望。我觉得自己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恨不得地上有一条裂缝可以钻进去。梁勤傻乎乎地向春花挥手,我爹在他的手上拍了一下,说,快点走,时间晚了,要散场了!
从那以后,爹便经常差我去杨家。有时候送点粮啊菜啊,有时候去杨家帮工。几年之后,我们兄弟仨已长大成人。遇上农忙季节,梁勤和我便一起去。割麦子、栽秧子、打谷子一类的事儿就由老丈人带我们兄弟俩一起做,春花和她妈就煮饭送饭。忙了一天,杨万福喜欢喝上几杯玉米酒,他吩咐春花给我们兄弟俩摆上杯子,我们哪敢喝酒,我爹还没允许哩。杨万福说,梁草,我算不算也是你爹?我便低头默认。杨万福说,这就对了,这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哈哈,我有两个干儿子了!来,陪你爹喝一杯,梁勤已经是大人了,你也喝点。哈哈,喝!
我爹总是说,你们还是小孩,喝什么酒!其实,我们仨都喝过爹的玉米酒,当然是偷偷摸摸地尝。梁根说,爹是男人可以喝,我们也是男人,也该喝。梁根像我爹那样端着酒杯总是喝得很响,我只啜了两口,呛得直咳嗽,梁勤一口倒下一杯,当他再去倒第三杯时,梁根把酒坛抱走了。梁根说,喝多了,爹会发觉的,爹要发脾气打人!
陪老丈人喝了几杯酒,再看春花,我是醉到心里去了。春花已长成一个大姑娘,眉眼间挂满了羞涩。那眼睛里总是盛满水意,眼皮略为有些肿。后来我给台湾的老兵李发章说起春花的长相,七十多岁的李发章一副饱经沧桑看透世事的样子,说:这叫水泡眼,这女子命苦,一辈子有流不完的泪哩!梁根后来说,大嫂的眼睛是流干泪了才变瞎的,她总是站在家门前向远方张望,一边唱着她自己编的小调:
正月望郎是新年,
粑又香来酒又甜;
粑香酒甜人人喜,
不见情哥来拜年。
二月望郎百花开,
朵朵花开上高台;
人人都来采花戴,
为啥情哥不出来?
三月望郎正喂蚕,
背起背篼进桑园;
情哥不来打照面,
桑叶采完眼望穿。
四月望郎正栽秧,
小妹在家烧茶汤;
假意送茶田坝望,
不见情哥在哪方。
五月望郎是端阳,
菖蒲美酒兑雄黄;
盐蛋粽子摆桌上,
不见情哥我不尝。
六月望郎正做鞋,
凉风吹进花窗来;
一双鞋子万针线,
针针线线引郎来。
七月望郎秋风凉,
家家户户缝衣裳;
想给情哥缝一件,
不知情哥穿好长。
八月望郎中秋节,
家家户户看月圆;
手拿月饼咽不下,
思念情哥泪如泉。
九月望郎是重阳,
家家户户蒸酒浆;
人家蒸酒为待客,
我蒸美酒等情郎。
十月望郎小阳春,
一股冷风吹我心;
有劳风儿带个信,
情哥快快加衣襟。
冬月望郎小雪寒,
冷气逼人烧炭丸;
人家烧炭有人烤,
小妹烧炭却枉然。
腊月望郎快过年,
小妹上街买春联;
场头走到场尾去,
不见情哥回家来。
大哥梁勤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姑娘,我和春花迟迟未能成婚。按我们那里的习惯,老大成家后,老二才能结婚。老丈人总是呵呵笑着说,想抱孙子啦!我只好低头喝闷酒。
安家山的水土养人,我长得高高大大,浑身有的是力气,春花也是红光满面,一看就是一个健壮的姑娘。看见她的影子我的心便狂跳不止。夜里倒在床上,满脑袋都是春花的影子。不瞒你说,一想到春花,我那玩意儿便激情高涨。
我们那一带山高水长,在我家附近就有一个清澈的池塘,我们兄弟仨经常在那里游泳,一丝不挂地面向蓝天白云,鸟叫和笑声在天地间回荡。那是我们一生最惬意的时光。游累了躺在池塘边的青草上,我们各自握着自己的家伙,对着清明的天空开炮,比赛各自的高度。那时,我便想到了春花,膨胀让我异常兴奋,我一个劲儿地出击,引得梁根放声大笑,拍掌叫好!梁勤说,你娃娃准是想到春花了!梁勤一边嘀咕,一边加快速度,梁勤一边喘气一边叫,你娃还能想谁?你娃只能想春花啊!梁勤精疲力竭时还在说春花。山里的男人嘴上木讷,就用这种方式巴心巴肝地想女人。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真该早点跟春花结婚。为自己留个后,存留一点念想。每每想到这儿,我便感到钻心的痛。现在我看到梁根的儿子梁廷俊和他的女儿梁玉时,心中悲喜交集。春花要是生下我的孩子,应该比廷俊还大,我的孙子也该比梁玉大呀!此生的遗憾,永远也无法弥补了!
唉,小伙子,我给你讲这些,你不要认为我梁草是老不正经啊!你不知道当兵那个苦闷!从战场上下来,休息好了,就想女人,想找女人生个娃,哪怕死了总有我的骨血在嘛!但我们这种穷兵娃子,哪有钱找女人。我就只好那样了,自个儿娱乐吧。脑袋里把春花不知想了多少遍,她的眼睛、头发、手指或背影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想象中、睡梦里。有时在梦中跟她亲热,醒来湿了一片。回到蔷薇开满的家园,推门见一个青皮小子向我跑来,大叫,爹,爹!梦醒之后,那叫声仍在回荡,泪湿枕边无人知。我就一个劲想春花啊,想狠了,只有借二两烧酒扯自己的头发。我这头发就是那样一根一根抓扯掉的。看我这光溜溜的脑袋,连白发也所剩无几了!
11
一天,我爹带着我们三兄弟正在开荒,我爹打算第二年春天在开垦的地里种玉米、红苕。我妈送饭来时说保长来过了,爹很是惊诧,忙问保长来干啥,妈便哭,哭得我爹不耐烦了,我妈才说,要娃去当兵!保长说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我们家要抽一个娃去当兵。梁勤说,当兵要死人啊!梁根做了一个砍头的姿势,便瞪着眼睛望着我。我一头雾水地看着我妈,仿佛是我妈要让我去当兵。
我爹把锄头一扔就往山下跑,黄昏时他提了一瓶玉米酒回来。他的脸已经喝得变形了,两只眼睛像两个燃烧的小火炉。我爹叫:梁勤、梁草、梁根都过来喝酒!这是我爹第一次叫我们喝酒。我妈炒了一些下酒菜,一个人坐在暗处抹眼泪,然后轮流看着我们,从老大到老二、老三,又从老三、老二看到老大,看完了她便哭,她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一个都舍不得啊!我妈哭着,仍然用泪眼看我们,从老大、老二、老三,再到老三、老二、老大,一个一个从头到脚地看,她说,这些小手小脚都是我摸着长大的,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们拉扯大,怎么舍得让你们去打仗挨枪子啊!老天爷,你咋不让我去当兵啊!我爹闷声闷气地吼,哭个啥呀,把人心哭得乱糟糟的,不说你一个老婆子别人不要你,我这大男人人家也不要,偏要剐你的心肝抢你的儿子,有啥法喔!
过了一会儿,我爹又说:听说日本军队在什么桥边生事,然后占了我们的地盘,天下大乱了。这次招兵不是侯大爷打张大爷,是到很远的地方打日本兵的!
我妈说,日、日本在哪里哟?没听说过。那些人长的是人样还是猪样?不守着自己的家,守着自己的老婆娃儿,守着自家的田地,跑到我们这些地方来干啥子嘛,这些龟儿子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