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在楼上吹笛,是个暖和的下午。笛声随意地颤动着。房上猫儿咪噢,那笛吹出“咪来咪来——”;邻院叭狗汪汪,那笛便吹出“哆——嗦嗦嗦”;枝头鸟窝里雀儿叽叽,那笛又吹出“西西!西西!”沿街卖豆腐的老倌吆喝“来买豆腐哦”,那笛出来了“来嗦咪啦嗦——”药堂里忙碌的聂师母连同抓药的客人们都听得发笑。
聂师母说:“淘气包,吹笛子都出花样!”众人说:“是娃娃聪明,聪明娃娃才淘气的嘛!”学狗学猫的笛声止了,听楼梯一阵乒乒乓乓,那吹笛娃娃下得楼就往外头跑,边跑边喊:“小绿水河那头我去耍下子……”“河心头不准去!”小家伙“唦——唦!”地应着跑了。远远传来小绿水河那头娃娃些喊唱:
云彩云彩飘来喽,云彩窝起一兜雨,
……
“也不管天要落雨,”聂师母摇着头笑,“淘气包是听见河边娃娃些又唱又喊啰……”
昆明的雨“是挂在树梢上的雨”,一抖擞就过去的。西边雨落着,东边云块中露出蓝天亮出太阳。昆明人喜欢这雨,称它作“太阳雨”。
小家伙到得小绿水河边了。赤条条的一群娃娃在温暖的雨中,在雨中的太阳下蹦跳,蹦跳得泥浆四溅。小家伙立马成了他们中间的一员。娃娃们扯起嗓子,拍着肚皮拍着光腚对天喊唱:
云彩云彩追太阳,太阳太阳他找雨,云彩云彩化作雨,又出太阳又下雨!
太阳雨里的世界真美啊!游走着的云彩把蓝天空拉开扯成无数蓝汪汪的条条块块,有那顽皮云彩甚而游下来盘卷在高高的油加里树顶。白玉兰开着,紫玉兰开着,芸香草串鱼草狗尾巴草都开出小小的花。花花草草都在太阳雨里开出自家的花。秧田里的秧子也开花了呢。
又出太阳又下雨,栽黄秧,
吃白米!
太阳雨里边喊唱边蹦跳的娃娃们,把河滩红泥巴拍到自家肚皮上、胸脯上,抹到自家脸蛋子上。活脱一群红小鬼了。
雨渐次住下虹渐次出现,美丽神奇地从西边天弯到东边天,山丘树林田野房舍……通个世界都罩在它底下了。
娃娃们仰起脸向它,兴奋地冲它喊:
虹桥虹桥通天桥!引我天上去瞧瞧!
娃娃堆里的小家伙突然停了喊唱,望定横在当空那弯虹,眼中满是惊讶。
“聂守信,你发哪样呆哦?”娃娃们问。他不答。因他似隐隐听到那彩虹响出奇妙的音,便认定它是一把琴——一把太阳跟雨的琴,一把太阳光跟雨丝做成的琴。望定横在天空的美丽神奇的“大琴”,小家伙心口怦怦地跳。竹笛凑到嘴上了,轻轻地、梦幻地吹出七个单音。
“聂守信,你吹些哪样哦?”“天上大琴的音……”他含糊地应答。“哪样?天上有把大琴?我们咋个没看到唦?”他不再应答。吹出梦幻般七个单音的笛管里,这小小男娃仿佛听到红色渐次变做橘色,橘色渐次变做黄色,再渐次变做绿色变做青色蓝色紫色……这小小男娃惊讶地听着虹的颜色在依次掠过。
不停口中的笛,拿起脚便往木匠作坊去。
木匠坊里忙活的木匠听得门外小笛七个单音,说声“吹得好”,并不停下手头的凿。
小家伙跨过门槛,重复着那七个单音:“邱师,您家可听出我吹的是哪样?”
“一个连一个的音嘛——”木匠说,“吹得好听。”“也是也不是,”小家伙兴奋地表出自家的重大发现,“我在吹太阳跟雨的声音,”指着窗外已经淡下去的彩虹,“看嘛,它就是太阳跟雨的大琴……”
手头的凿歇下,木匠“哦——”了一声,惊讶地瞪着面前男娃。
“它当真是太阳跟雨的大琴,我听得它声响的唦……”木匠定睛望男娃聪颖的小脸:“你——听得它声响?”“是呢嘛!”小家伙肯定地说,指着窗外即将隐去的虹,“听嘛——你听嘛!还听得到一丁点唦——”木匠把男娃拉拢身边,捏着男娃又圆又大的耳轮子,欣羡道:“好精灵的一双耳朵!”取出自家的笛,“来,我两个一道吹天上大琴放出的音。”
彩虹在淡下去,渐次化进晴空无了踪影。笛音却起来了。一大一小两管笛在吹彩虹的音。木匠大笛响亮圆润,是D调。信儿小笛尖细些弱小些,是F调。
信儿的小笛吹:“哆——来——咪——”
木匠的大笛就吹出“咪——发——梭——”
信儿的小笛吹:“梭——啦——细——哆”
木匠的大笛就吹:“哆——来——咪——发——”信儿的小笛吹:“哆哆哆——咪咪——梭梭梭梭!”木匠的大笛就吹:“来来来——发发——啦啦啦啦!”
信儿的小笛吹:“梭梭!细细!来来!梭细来——!!”尾上了猫叫,“咪来——咪来!”
木匠的大笛就吹:“咪咪!梭梭!哆哆!咪梭多——!!”尾上了瓦雀喳喳,“细!细细细!”
两管笛你起我落你赶我追地变化,化作了有趣的合奏。笛音穿游在霞色映照的小街上,是霞色里宁静的小街。
来往行人驻下脚,那从未听过的笛音好生新鲜好生入耳。鸟巢中,生出羽翅的雏鸟探出小小脑袋朝笛音起落的人间张望。
歇下药铺,母亲搬了小板凳坐到门边,借着霞光把剪裁过的、丈夫的米灰色旧衣改做小学生服,也为了听笛——木匠坊里两管笛不知吹的什么曲,只觉活泼有趣。
后襟片散着几只无法躲开的烧糊的洞,母亲打着补丁,心说,衣裳做完需得染做深蓝才合,学生装大多深色,没得这起浅灰,也好遮去补丁……听过往邻居站下跟自家说话,便抬起头。
站下的邻居夸赞道:“聂师母,您家信儿会吹笛子啰!听嘛,吹得有板有眼——这娃娃好有本事!”
“小娃娃家,吹笛当玩当耍——”母亲谦虚道,“二日读好书才算本事。”
大笛住了声,留得小笛自家抖抖地吹。吹着吹着,悠悠吹出来那只古老的、妈妈坐床边给娃娃们哼唱的傣家《摇篮曲》。
母亲停了手中针线,不出声地随那笛唱:
乖哦——快长,乖哦——快长,像你阿爹那样勤劳,像你阿爹那样勇敢……无声吟唱的母亲看着那缝起半截的小学生服,轻声自语道:“长得好快哦——要进学堂了呢……”眼中漾起幸福的微笑,“只是……”声音更轻了,“学费从哪点出哦?”于是那带笑的眼窝深处起了忧虑。
似乎在下着什么决心。扭过脸望了望药橱,那口坐在橱顶的八音钟闪着黄铜幽光,忠诚地在滴答。
晚霞暗下去,暗到发灰发黑。灯亮出了住家户糊窗的棉纸。笛声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