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梅树吐骨朵的时节,心急火燎盼过年的孩子们开始了行动——稀稀落落的爆竹声便是他们忍不住提前放发出来的。
无论穷家富家都办年货,这是不成文的过年规矩。年轻寡妇带了女儿往年货市场去了。昆明最大的年货市场在三牌坊。肉市、鱼市、粮市、家禽市、花市、灯市……香烛摊、爆竹摊、年画神马摊、风车摊、风筝摊……灶糖挑子、南糖挑子、年糕挑子、水果挑子、干果挑子……来来往往采办年货的人川流其间,把个三牌坊挤得蒸腾腾地闹热。
年货市场最为惹眼的是大枝大枝的红梅绿梅,是大球大球的米花团,还有大箩大筐的松毛。红梅绿梅在闹热的街心水水地红着水水地绿着且散出冬月的冷香。大的小的米花团万紫千红地悬竹架上。卖松毛的乡下人背着青松毛篓挑着青松毛担满街吆喝。
女儿尾了母亲走进川流的人丛,并不在各色闹热里停脚。买得几枝梅,买得一球米花团,叫得两背箩松毛,就领那背箩的乡下女人转家了。
红梅绿梅是昆明人过年家家需得敬给菩萨敬给祖先的。象征丰年的松毛需得铺进堂屋。象征圆满富贵的米花团需得悬到堂屋房梁上。
“听灯”则是正月十五的事。每年元宵节皆有花灯班子登台“唱灯”。聂师母必定带娃娃们到文庙“听灯”。花灯源于老家玉溪,聂师母不单爱听,也能唱几句呢。
母亲手头再紧也不能免去梅花枝米花团并花灯戏,没得这三样东西,孩子们该怎么想这个年?
还有年糕。象征“发”“高”的年糕是家家都要蒸,也是孩子们最喜欢的。蒸年糕的米面粉已经有了——是翟干妈亲自送过来的。
瓷瓶里插了红梅绿梅,一瓶敬香案头献给菩萨,再一瓶敬药橱顶献给乌木镜框里故去的家长。娃娃们依次在香案前叩头,在镜框下行礼。
药堂地皮上铺起了青松毛,三个男娃立时在松毛上翻跳打滚,且把鼻子插到松毛里闻那带有苦涩的清香。
使染色米花拼出红鲤戏绿萍图案的米花球,也在娃娃们的欢声中悬上房梁。
当然还有年糕,年糕需得在灶房里完成。
母亲已经在做了。姐姐拿油纸扇给风炉催火,三个男儿欢天喜地围着蒸糕笼屉催它上气。蒸气漫得满灶房之时,母亲揭开笼屉,手里端了糖稀碗,往那白生生的米糕上淋浇出花样。
一点一滴浇在白生生米糕上的糖稀渐次成就做梅枝。三个男儿连同满了十五的姐姐皆咂着嘴皮,对那美不胜收的米糕发出惊叹。母亲欣喜地笑着,把“杰作”移到大碟中切作“象眼块”(斜方块)。
早已伸手等待的三个男儿各领得一块。
“囡,来吃唦——”母亲关注着不声不响钻天井里洗菜的女儿。
“我不想吃。”姑娘推托着,“肚子有点疼唦。”“给你姐送去。”母亲吩咐男娃们。抢先端起碟子奔天井的自然是信儿。小家伙认真教导着姐姐:“我刚才肚子也疼唦。吃完过后,吔——丁点不疼啰!”抓起象眼块就往姐姐嘴里塞。
姐姐咬下一角,其余填进了小家伙口中。母亲心酸地望了女儿一眼。就在此时,小家伙的手巴掌向碟子进军了。“莫迁翻!”
母亲笑着打回那手,“这一碟,需得给邱师端去!”
“我去!我去!”三个男儿抢端碟子,自然又是眼疾手快的信儿夺魁,碟子到手扬扬得意,“走唦——妈妈!”
“我不去。这点子年礼不成样哦,你三个送去。”
“咋个不成样子?”两个哥哥说,“那么大一盘,好吃得很!”
“您家去唦!”小家伙是那么希望妈妈去看看他的大朋友,“邱师屋头好耍得很!锯子、刨子、凿子统共一百单九把!邱师那双手好了不起唦,牡丹花凤凰鸟、大山大河、蜻蜓螳螂蛐蛐儿、农夫渔夫读书人,狮子老虎梅花鹿……样样雕得出来!您家该去瞧瞧!”强调着,“还有吹歌的笛子,您家去看看嘛!走唦!”
“我忙得很。”母亲笑笑,“你三个去。跟邱师说,我家信儿日日烦吵,邱师淘神啰——”
“走嘛走嘛,才几步路,再忙也只耽误您家一小下!”“信弟莫缠磨妈妈。”姐姐插话道,“送糖送糕是娃娃的事,妈妈咋个好去唦?!”母亲会意地对女儿笑笑。
“唉唉——大人的事好麻烦哦!”小家伙叹道。发现手中碟子已到了三哥手中,只得和解地说,“你端到大门口,二哥端到街上,我端进邱师屋——可好?”
三个男儿轮番打头,为首的一个捧着碟,外交使节般庄重地往木匠作坊去。
碟子放在木匠案桌上。
“吃嘛,吃嘛!”木匠把糕分给娃娃们。三个男儿紧闭嘴巴背过手。那小猢狲倒不客气,吱吱叫着讨要。
“妈妈说,谢谢邱师!我家信儿日日烦吵,邱师淘神啰!”哥哥们抢着传达母亲的话。
“邱师淘神啰!”小家伙连忙尾着说。木匠答:“哪里哪里!信儿这娃娃乖得很!”取出两只扁方匣分给两名学生,“拿倒,砚瓦好放里头——算是邱木匠给你两个的年礼。”接下抱起小家伙,脸上浮出诡谲笑容,“聂守信,闭起眼睛!”
小家伙莫名其妙,还是听从了。
“两只手巴掌摊开!”木匠对两名捧着砚盒欢喜的学生眨眨眼,把镶有骨环的小笛放到小家伙手里。
“笛子!一管小笛子!”小家伙凭感觉猜到了。睁开眼,不敢相信地举起那宝贝。
“它是你的了——”木匠说。“我的笛!我的小竹笛——!!”小家伙挥舞着笛陀螺般满屋打转。转到木匠近边,一头扑进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