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鸿铭任张之洞的幕僚后,一有机会便虚心向张府中其他同僚请教,不料却四处碰壁。这些人拒绝的理由大同小异:“你是读洋毛子书的,没有资格读我们中国的经传。”辜鸿铭无奈,只能买了本日本人翻译的英文版中国官话指南,摸索学习中国文化的门径。最让他苦恼的是,他不会查中国字典,遇到生字,便一筹莫展。张之洞知道后,告诉辜,并不是这些老夫子们不愿教他,而是他缺乏拜师应有的礼貌。从此,张便亲自教辜查字典,读《论语》,为他延请名师指点。
某日,张之洞大宴宾客,著名学者沈曾植也前来赴宴,张之洞为辜鸿铭介绍沈后,辜便与沈攀谈起来,他大谈西学西法,沈却一言不发。辜忍不住问道:“沈公为何不答一言?”沈答道:“你说的话,我都懂,你要懂我的话,还需读二十年中国书。”
二十年之后,又逢张之洞寿辰,沈曾植亦前来祝寿。听说沈来了,辜令人将张之洞的藏书全部搬到前厅,沈十分疑惑,问为何搬书。辜拱手道:“请教沈老前辈,哪一部书老前辈能背,我不能背?老前辈能懂,我不懂?”沈听罢,恳切说道:“今后,中国文化的重担就落在你的肩上了!”
辜鸿铭日后曾对人说:“有人说我聪明,殊不知,我的聪明何能与沈公相比啊!在我观来,中国人中,只有三个聪明人——周公、纪晓岚、沈曾植。”
辜鸿铭曾从头到尾背诵《康熙字典》。他对《康熙字典》极为推崇,称之为“宏伟的著作”,并因此而爱屋及乌,对康熙皇帝极为推崇。
维新变法之时,许多人呼吁变法,唯辜鸿铭“独静谧,言必则古昔,称先王,或为谐语以讽世”。
辜鸿铭说:“许多人笑我痴心忠于清室。但我之忠于清室实非忠于吾家世受皇恩之王室——乃忠于中国之政教,即系忠于中国之文明。”
20年代,辜鸿铭到台湾讲学,住在辜显荣(辜振甫之父)家中。当时辜显荣为日本殖民当局做事,辜鸿铭告诫他道:“时刻莫忘了自己是中国人!”
情结
辜家祖辈虽侨居海外多年,却一直谨守中国的传统,谨记自己是中国人。辜鸿铭的父亲每逢过年必祭祀祖先,自己拜祭祖先牌位后,让两个儿子跪下叩拜,并对他们说:“我们的祖国在遥远的地方,但不论我们身在何处,都不能忘了那里是我们祖先的家园。”
1867年,年仅10岁的辜鸿铭随布朗夫妇去英国时,父亲在祖先牌位前焚香告诫他道:“不论你走到哪里,不论你身边是英国人、德国人,还是法国人,都不要忘记,你是中国人!”父亲又摸着他脑后的辫子叮嘱道:“第一不可信耶稣教,第二不可剪辫子。”
在英国,辜鸿铭每天出门,街上的小孩们总在他后面叫喊:“瞧呵,支那人的猪尾巴!”但辜牢记父亲的叮咛,不敢剪辫发。一次,他在饭店上厕所,被女管理员拽出,塞进女厕所。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减掉小辫子。
一次,辜鸿铭在电车上看泰晤士报,几个同车的英国人见他样子可笑,出言侮辱。辜并不理会,只是将报纸倒过来看。英国人见后愈发嘲笑道:“看,那个中国小子连字都不认得,还看什么报纸!”辜听罢,用纯正娴熟的英语将整段文章朗诵出来,然后说:“你们英文才26个字母,太简单,我要是不倒着看,那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布朗曾对辜鸿铭说:“你可知道,你的祖国中国已被放在砧板上,恶狠狠的侵略者正挥起屠刀,准备分而食之。我希望你学通中西,担起富国治国的责任,教化欧洲和美洲。”义父的话,辜从此铭刻于心。
辜鸿铭私下对慈禧太后颇有微词,却竭尽全力在外国人面前维护慈禧的形象。慈禧被认为是庚子之变的罪魁祸首,辜却竭力为之辩护,将慈禧尊为中国妇女的杰出代表,称她为“满洲文明之花”、“中华文明之花”,说:“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个既具有高贵的灵魂,又不失单纯童心的伟大女性的话,那就非刚刚故去的皇太后莫属了。”
一次,有个英国人当着辜鸿铭说:“你们中国人很聪明,并且有奇妙的记忆力。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认为你们的民族是一个劣等民族。”辜回敬道:“这只能表明你这个可怜的英国佬,不幸忽视了自己的教养。”
辜鸿铭极力对外国人宣传中国的优点。一次,他携眷回厦门小住,同船的外国老太太问他道:“辜先生,请你给我一点意见,我这次是到厦门去养病的,你说,这地方是不是适宜的?”辜马上回答:“适宜之至。当初我到厦门时,也是养病,那时我一句话不会说,一步路也不能走,随地尿痕屎迹,苍蝇飞舞,我就不得不一天到晚躺在床上,一直到病好了才离开厦门。”老太太一听非常高兴地问道:“辜先生,你在厦门住了多久?”辜竟答道:“我是在厦门出生的。”
辜鸿铭认为,中国向来是一个自由的国家,没有欧洲的宗教战争,中国的儒释道,各有各的自由,互不侵犯,互不干涉;中国也没有阶级争端,只有士农工商的职业划分,分工合作,各司其职;中国没有永久的强制征兵,也没有警察;中国人行动自由,不像国外居留要有证件,来往要有护照;中国只有土地税而没有人头税,所以无产者容易存活,不会经常爆发革命。
十九世纪末,欧洲流行起针对中国的“黄祸论”,德皇威廉二世专门画了一幅《黄祸图》,送给俄国沙皇尼古拉二世,主张欧洲白人应当联合起来,抵制黄种人的入侵。为此,辜鸿铭用英文发表《文明与混乱》一文进行驳斥。美国著名政论家波博·埃文斯特地致函辜说:“我怀着浓厚的兴趣阅读了你文中所写的每一个字,并相信这样做是值得的。最终,我在许多深具兴趣的问题上站在了中国人一边。”
辜鸿铭任张之洞幕僚时,某外国顾问起草文件,问辜某一英文字的用法。辜不答,到书架上搬下一本又大又重的字典,砰地丢在洋顾问的案头:“自己查去!”
张之洞进京时,端方代理总督一职。时恰逢慈禧寿辰,举国同庆,端方以纺纱厂作为庆祝地点,并在厂里准备一间房屋作为总督休息之所。端方至时,休息室内有两名外国人,端方媚外,对辜鸿铭说:“我要和他们谈一谈,你来翻译。”辜应了,进去却对两名外国人说:“这是我们总督预备的房间,请你们赶紧出去。”两人慌忙走出。端方见二人狼狈而出,莫名其妙。辜此举之意,是为中国存国体。他认为,这来历不明的两个外国人最多也就是寻常商人,我大清国堂堂总督,不应轻易与之交谈。
一次,辜鸿铭在电影院看电影,想抽烟时发现火柴已经用完。他认出前面坐的的是位苏格兰人,就用一尺多长的烟斗和蓄着长指甲的的手轻轻敲着那个人的光脑袋,平静地说:“点着它!”苏格兰人被吓坏了,不知辜是何人,赶紧掏出火柴,胆战心惊地点着了辜的烟锅。
辜鸿铭曾代表北洋政府出席华府会议。某次酒会上,一位美国女人坐在辜鸿铭旁边,她看着这个奇怪的中国老头,一时找不到话题。上汤时,她忍不住学着唐人街腔的英语,一字一顿地问辜道:“likkesoupee?”(喜欢这汤吗?)辜有礼貌地点头微笑。美国女人以为辜连最简单的英语都听不懂,便不再理他。酒过三巡,辜起身,用一口流利典雅的英语致辞,举座赞叹不已。辜讲完坐下,学着那位女士的腔调,低声问道:“likkespeechee?”(喜欢我的演讲吗?)
北大的洋教授历来极受尊重,辜鸿铭却从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一天,新聘来的一位英国教授到教员休息室,见一位拖着一根小辫子、土头土脑的老人坐在沙发上,便问坐在旁边的另一位洋教授:“此人是谁?”另一位洋教授悄声回答:“辜教授。”英国教授从未听说过,于是好奇地打量着辜,忍俊不禁。辜也不介意,慢吞吞地用英语请教英国教授尊姓大名、教哪一科的。英文教授答道:“是教文学的。”辜听罢,马上用拉丁语与他交谈,英国教授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洋相尽出。辜低下头,眼光从墨晶眼镜上边看着他道:“你是教西洋文学的,如何对拉丁文如此隔膜?”英国教授大窘。
王昆仑回忆,一天有两个外国女教师走在辜鸿铭后面,她们看见辜穿长袍,留长辫,戴瓜皮帽,以为他听不懂英文,就用英语嘲笑他。快到红楼楼口的台阶时,辜回头用英语对两位女教师说:“你们还没有说完啊!”然后又说了一大串拉丁语,两位女教师很是窘迫。
辜鸿铭在西方名气极大,几乎是中国文化和中华文明的代名词。1921年,英国名作家毛姆游历中国时,想拜访辜鸿铭,特地托一位英国洋行的同胞代为说情,但几天未见回音。毛姆忙去问所托之人,那人回答说,他写了一张条子,让辜前来拜见,不知为什么一直未见辜的影子。毛姆一听,心知此人坏事,忙亲笔拟了一封短简,恭恭敬敬送去,表达仰慕之意,求赐一见,辜这才答应与他见面。见面后,辜不客气地说:“你的同胞以为,中国人不是苦力就是买办,只要一招手,我们非来不可。”毛姆甚为尴尬,无言以对。
此次会面,毛姆被辜极尽讽刺嘲弄了一通。临走时,辜送给他两首诗,后来毛姆请人翻译,才知道是两首赠给妓女的诗。毛姆哭笑不得。
辜鸿铭虽精通多门外语,但与国人晤谈,一般不杂以英语或其他外语,以示不数典忘祖。
王森然曾在真光剧院与辜鸿铭同看梅兰芳的《游园惊梦》。辜向来对中国戏剧没有兴趣,对各名伶亦不屑一顾,唯独对梅推崇备至,频频对同座诸人说梅身段之佳妙,声韵之婉转,欧美各国戏剧,万万不能达到如此地步。
辜鸿铭家中常年供奉祖宗牌位,逢年、节必祭祀,给儿子起名字也是按族谱排序。辜说:“我之姓‘辜’,考其姓氏由来,祖先最早必定是些罪犯(‘辜’在汉语里有‘罪’的意思)。但这并不足以为羞,如果你数典忘祖,那才真正可耻!”
周君亮说:“与其说他(辜鸿铭)具有‘民族的自尊感’,毋宁说他具有‘民族的骄傲’,或假借佛经的名词称之为‘民族的我慢’,似更为恰当。”
尊王
辜鸿铭认为,曾国藩的过人之处在“不排满”。因当时曾兵权在握,门下人才济济,如果有反满之心,天下决裂,必将有甚于三国。而天下决裂,列强对中国虎视眈眈,会重蹈五胡乱华之祸。他借孔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之言道:“微曾文正,吾其剪发短衣矣。”
1917年,辜鸿铭参与“张勋复辟”,被封为“外务部侍郎”。复辟失败后,辜回到北大继续教授英文,激进的北大师生送给他一顶“复辟论者”的帽子。为此,校长蔡元培特地为之辩护道:“本校教员中,有拖长辫持复辟论者,以其所授为英国文学,与政治无涉,则听之。”
冯友兰说起辜鸿铭:“他在堂上有时候也乱发议论,拥护君主制度。有一次他说,现在社会大乱,主要原因是没有君主。比如说法律吧,你要说‘法律’(说的时候小声),没有人害怕;你要说‘王法’(大声,一拍桌子),大家就害怕了,少了那个‘王’字就不行。”
在北大的一次教员会议上,辜鸿铭公然扬言:“如果今天没皇帝,伦理学这门功课可以不讲了。”
辜鸿铭对蔡元培很是敬重。五四运动爆发后,蔡元培请辞校长,辜鸿铭积极挽留。他说:“校长是我们学校的皇帝,所以非得挽留不可。”
辜鸿铭说:“蔡元培和我,是现在中国仅有的两个好人,我不跟他同进退,中国的好人不就要陷入孤掌难鸣的绝境吗?”有人问“好人”作何解释,他回答:“好人就是有原则!蔡先生点了翰林之后,不肯做官而跑去革命,到现在还革命。我呢?自从跟张之洞做了前清的官,到现在还保皇。这种人什么地方有第三个!”
民国成立后,已到晚年的辜鸿铭受到溥仪的首次个别召见。当溥仪邀请他到善心殿御花园一同“用膳”时,平日孤傲的辜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辜鸿铭认为,这是他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事情,直到他临终之际,这次召见“仍在慰藉着他的心灵”。
偏执
萨摩雄次回忆辜鸿铭道:“先生还常以拥有发辫而感到自豪,若有人问及此事,他就会摇头晃脑地说:‘这是我的护照。’”
温源宁说辜鸿铭:“他辫子的炫耀,很足以显露他整个人的性格。他为人刚愎,度着与人对抗的生活,众人所承认者,他则否认;众人所欢喜者,他则不欢喜;众人所尊敬者,他则藐视。与众不同,即是他的快乐和骄傲;因为剪辫子是流行的,所以他便留辫子。倘若人人都留辫子,我相信剪辫子的第一人,一定是辜鸿铭。”
周君亮在《追忆怪才辜鸿铭》中写道:“辛亥年清廷逊位后,有一批遗臣,组织一集体名曰‘宗社党’,辜鸿铭亦为此中一分子。时宣统仍拥有皇帝名义,曾下诏诸遗老剪去发辫,遗老们都奉诏,但辜的辫子却留下不剪。中国在男人蓄辫时期,也有十分漂亮的辫子,那是长在青少年头上的,头发很长很多而黑润,但辜鸿铭的头发却稀少而短,半黄半黑,结成发辫,其细如指,都在后脑勺上,弯弯曲曲,十分怪异。他却毫不以为怪,昂然出入于大庭广众之间,遗老们遵命剪发后,全世界只有一条男辫子保留在辜鸿铭的头上,因此便使这一条发辫成为辜鸿铭的特别标志了。”
辜鸿铭有一个同样留着辫子的车夫,拉着他走街串巷。他家里的仆人,也是一个坚持不肯剪辫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