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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燕郊往事(2)

每逢集罢,玉环姨多少都会有些斩获,这时她会把铜子儿如数交给姥姥,锁在炕柜的小抽屉里,成为日后“放贷”的小金库。至于那些瓜果梨桃,就要看谁眼顺论功行赏了。为了能得到“犒劳”,二舅和三舅会尽量耐心地顺从“大都督”,哥儿两个通常用肩扛一根长棍子,让“大都督”攀爬上去,折跟头打把势,并边走边喊:“卖小猪喽,卖小猪喽!”院子里充满了玉环姨银铃般的笑声。

玉环姨的耳朵特别尖,大家在屋里议论她时,总要把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一群地下工作者。尽管如此,正在院子里玩耍的玉环姨还会猛地站定大喊:“谁又说我了?我听见了!”大家面面相觑,惹得小姑奶奶悻悻然撇嘴道:“净背后说人。”

燕郊信基督教的人很多,这些人大都是附近的贫苦乡民。姥爷的收入却很微薄。每月二十几枚银元养活老少一大家子人,常有入不敷出的时候,这让掌管家务的姥姥时常捉襟见肘。姥姥常和一家也姓李的街坊来往,那家人也到教会做礼拜,因为贫穷,她家终年吃粗粮,邻居们叫她家“窝头李”。后来那家的大闺女嫁给了爱国将领冯玉祥,新中国成立后,经毛泽东的推荐,成为国家首任卫生部部长,她的名字叫李德全。

在母亲的回忆中,姥爷是一位极富生活情趣的人,在燕郊乡下时,姥爷曾喂养了十几箱蜜蜂。而且,在他的带领下,孩子们都十分熟练地掌握了养蜂的技术。姥爷常对孩子们说,蜜蜂是人类最好的先生,它们勤劳、团结、甘于奉献,它们平凡、执著、勇于进取,他勉励孩子们要用一生的时间学习蜜蜂的精神。

姥爷曾写过一首赞美蜜蜂的短歌,多少年之后,在母亲、二舅和三舅都满头银发的时候,谈起燕郊往事,他们仍会油然唱起这首烙在心灵上的儿歌。

嗡——

这是蜜蜂的诗歌,

黑黄的小身子,

它嗡嗡飞来了,

每天忙活忙活做工……

姥爷从小就钟情于音乐,无论是中国的工尺谱,还是西洋的五线谱,他都应用自如。他知道孩子们有这方面的天赋,所以搬到燕郊后不久,在姥爷的倡导下,一家人就组织了一个家庭小乐队。姥爷拉手风琴,二舅操胡琴,三舅拉小提琴,四舅打鼓,母亲吹口琴,玉环姨最小,专司小星子(一种金属打击乐器)执掌节奏。一时间,燕郊教会的院子里每晚都会传出《苏武牧羊》、《梅花三弄》的旋律,成为除祷告之外,孩子们另一项乐此不疲的功课。

每周做礼拜时,孩子们都要为教友们演奏几首乐曲。姥爷还经常赶一辆马车到乡下去布道,孩子们挤在车上一起前往。每进一个村庄后,姥爷就会喊一声:“抄起家伙吧,孩子们!”一时乐声四起,招揽街上闲人。众人围定后,姥爷就会用他那洪亮的嗓音,劝导天下贫苦百姓忍辱前行。因为有上帝与你同在,因为——阿门。

布道结束后,一些善良的人会送些干粮给孩子们,孩子们没有意识到这是在乞讨,他们为自己的成就所感动。

这就是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基督教乡村传道人的生活缩影。他们乐观、清贫、隐忍、坦荡,像一架笨拙的木犁,在贫瘠干涸的大地上辛苦耕耘,从不停歇。

燕郊教会是美国基督教美以美会驻会创办的,一些驻京的美国牧师常到这里来布道。有一位叫Miss Bao的老姑娘与姥姥的关系特别好,教会的人都叫她包姑娘。一次包姑娘患重感冒,姥姥熬中药让她退了烧。病好之后,她甚至想做姥姥的干女儿。她给母亲和玉环姨分别起了个英文名字,母亲叫苏珊,玉环姨叫露西。那时包姑娘每天晚上都会坐在姥姥家的火炕上,感受中国家庭的温暖。一双蓝色的眼睛里,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一到大雪封门的冬天,姥姥家的火炕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吃过晚饭后,一家七口儿围坐炕上,好不热闹。借着煤油灯,三舅会用双手在墙上演绎出许多生动的灯影来,一会儿天鹅、兔子,一会儿狼狗、骆驼,栩栩如生。众兄妹忍不住一齐上阵,满墙的鸡鸣狗跳,让姥姥姥爷倍感安详。

为锻炼玉环姨,姥爷会在这时突然说:“咦,我还有几块点心,落在前院小药房里了,环子胆儿最大,去取去。”玉环姨这时便会立刻奓着胆子摸黑去前院,把姥爷故意放在黑暗中的点心取回来。这时姥爷总会带头鼓掌,欢迎得胜还朝的“大都督”,随后用孔融让梨的故事启发老闺女,玉环姨撅着小嘴,不情愿地将刚拿来的点心又分了出去。这样的事姥爷做过许多次,玉环姨从不畏缩,依旧勇往直前。

一天,窗外大雪纷扬,包姑娘在大家安静之后轻轻唱起歌来,那歌声充满对亲人的眷恋、思乡的情怀。

好大的西北风啊,

吹到一个村庄里。

看见人家的窗户,

一个个都关上了。

大的大,小的小,

围着火炉讲故事。

推开门来走进去,

它说我也讲一个。

听着歌声,一滴晶莹的泪水顺着姥爷的面颊流了下来,他偷偷抹了把脸对姥姥说:“唉!包姑娘想家了……”

在那些多雪的冬日里,姥爷家的孩子们从包姑娘那里学会了大量的英文歌曲,其中包括教会的赞美诗,莫扎特、勃拉姆斯的摇篮曲,舒伯特、德里格的小夜曲,还有古诺、门德尔松、比肖普、克特劳和福斯特的创作歌曲,及大量优美的外国民歌。每天晚上,唱歌成了姥爷一家人的必修课,大家通常用二重唱甚至三重唱完成一首歌,母亲和包姑娘唱二部,三舅独自唱三部。

在母亲和姨舅们燕郊往事的回忆里,最让他们不能忘怀的,还是一年一度的圣诞节。六十年后,在玉环姨的回忆录里,真实地记录了当时的情景。

……爸和二哥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开始扎走马灯了。那些灯多是六角形,里面有一个立轴,轴下有一个转盘,轴上有一个用硬纸叠成的伞,在盘和伞之间是自己剪刻的人物故事,内容大多是耶稣降临伯利恒,三位博士自远方来,还有琳琅满目的圣诞树,拉雪橇的驯鹿,穿着红袍子的圣诞老人等,都是照着外国牧师送来的美国画报画的,鲜艳极了,也精致极了。

圣诞节那一天,在我家大过厅里挂满了走马灯,蜡烛一点上,五彩缤纷的人物就转了起来,好玩极了。

最高兴的事是全体教友聚在一起吃长寿面,孩子们一大早就欢天喜地喊着:“过圣诞了!吃长寿面了!”我喊的调最高,因为我的嗓子最好。

说的长寿面,其实就是打卤面。过厅里砌了一个大灶,安上一口大铁锅,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开着,面条一锅一锅下着,下面条的厨师手拿两根两尺长的高粱秆儿,吆喝着给大家捞面。屋里暖融融的,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充满了喜悦。

1924年春节将至。正当全家积极排练,准备正月里下乡演出的时候,北平美以美会的牧师视察了燕郊教会。那一天姥姥因过分操劳,起床稍晚了些,因迟到被一个北平来的美国牧师当众斥责。姥姥本来就是一个怯懦的人,自尊心又极强,面对如此不讲情面的辱骂,当即因脑溢血倒在姥爷的怀里,第二天一早便离开了人世。

姥姥走的时候,母亲九岁,玉环姨才六岁。丧事料理完后,姥爷和大舅商量,希望他能照料一个弟妹,大舅想了想,就把母亲带走了。

大舅这时已调到北平丰台火车站工作了,在他显得很阔绰的家里,母亲见到了大舅妈阮翠萍。

阮翠萍是一个凶悍的越南女人。对母亲的到来,她从一开始就明确表示了反感。在大舅家,母亲一天到晚拼命地干活,可大舅妈仍经常打骂她,甚至不给饱饭吃。母亲思念刚刚去世的姥姥,更思念远在燕郊的亲人。猝不及防地陷入这暴戾恣睢的环境里,九岁的母亲一下子就被阮翠萍吓傻了。她常常从梦中哭醒,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祈祷上帝,饶恕自己的罪恶。

半年之后的一天,姥爷赶着马车去北平教会办事,顺便给母亲捎了些夏天穿的衣服。一进大舅家,姥爷便被眼前已是形销骨立的母亲惊呆了。

“病了吗,玉玺?”

“没有。”母亲委屈地望着姥爷。

“你……你在大哥这儿过得惯吗?”

“过得惯……”母亲胆怯地望着大舅妈不敢多言。

突然,姥爷发现母亲蓬乱的头发似乎少了一绺,他急着扒开来看,竟看见一小块鲜红的头皮。

“走!”姥爷拉着母亲就往外走。

“您就不再等会儿信德了?”阮翠萍追出来问。

姥爷没回头,他把母亲抱上马车,半天才吐出两个字:“畜生!”

一九六六年夏天,我去北京报考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在二舅家见到了前来讨钱的大舅和大舅妈。老两口当时已年近八十,身体依然硬朗。大舅家的大儿子不幸早逝,夫妻俩晚年十分凄凉。一辈子出手阔绰的阮翠萍,老来单靠大舅的退休金,生活显然难以维系。因此,北京城里的亲戚几乎被他们要遍了。不说借,直接要。时间长了,各家便如避瘟疫一样,生怕门外又喊:“是我,阮翠萍!”

回到大连后,我把这些情况告诉了母亲,母亲很伤感,并责怪我说:“你多少应该拿些钱给他们。”我却不以为然。

一九九一年母亲去世时,我遵照她生前的意愿,请来大连基督教玉光街教堂唱诗班的姊妹们,为母亲唱了她最喜爱的那首歌。这是母亲在大舅家受难时心里总在默唱的一首歌,也是母亲刻骨铭心的一首歌。

念故乡念故乡,故乡真可爱。

天甚清风甚凉,乡愁阵阵来。

故乡人今如何,常念念不忘。

在他乡一孤客,寂寞又凄凉。

我愿意回故乡,重返旧家园。

众亲友聚一堂,同享从前乐。

歌是不朽的,只要人们还有记忆,它就会像生命一样,生生不息,代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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