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黄昏,夕阳在天边渐渐隐退,只剩下隐约的轮廓。傍晚的风温度刚好,没有中午的灼热,吹在脸上如轻纱拂面。围墙上爬满了火红的三角梅,簇拥着像火一样映红了夕阳。明玉此时才从圣玛利亚学院出来,有几个学生赶上来跟她打了个招呼然后走远了,学校门口停了三四辆黄包车,明玉上了最靠近门的那辆。
师父,麻烦去长琴路。明玉上了车也没看,她沉浸在她从安德鲁神父那里新借的英文书中。车夫直接拉着她到了一处无人的寂静地方突然停下,她才抽空抬头看一眼。
这是哪里?师傅你走错地方了。明玉还没有一点危险意识。
原先压低了帽子的车夫转过头来揭下帽子,
明玉,是我。
不是很熟悉的声音,但是那张脸看清了她才熟悉。
竟然是周劲夫。
周大哥,怎么是你?你怎么做起车夫来了?明玉不知道自己惊讶的是突然见到周劲夫还是再见到周劲夫他竟然是车夫。
说来话长。
有一辆黄包车路过,周劲夫不自觉地稍稍背过身去低了低头。明玉从黄包车上下来,免得别人以为她是被挟持来这里的。而且坐在黄包车上跟周劲夫说话,她觉得有点不够尊重,她向来没有那些大小姐的架子。
周大哥,要不我们去找个咖啡厅坐下来慢慢说吧。或者去我家,也不早了,估计这时候回去正好能赶上晚饭呢。他们见到你肯定都很高兴,兰珠前阵子还跟我问起你呢。明玉沉浸她的高兴当中。
下次吧。今天已经很晚了。周劲夫说。
他今天找明玉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打听香菡的下落。他从宝庆监狱出来之后到处打听凌家人的下落,但是一直没有进展,他又去过天津,也找不到香菡。前不久他才得知凌家的消息,观察了大半个月他才决定从凌明玉下手,她周围的环境单纯,虽然他觉得从兰珠入手更容易,但是她接触的人多又复杂,还是小心点为上。
明玉,凌伯父的事我很抱歉。周劲夫在监狱里就听说了凌梓敬的事了,他身体好些了还特地去找过岑英华,他才大约知道事情的始末。不过也早就在无力回天了。
明玉早就听说了周劲夫是革命党的事了,他这么一提醒她才想起来。明玉太过兴奋,只顾着跟他谈起当下的局势,她之前在北平的时候经常跟同学去游行,在省城她也瞒着家里带着学生去游行过,不过她觉得那些游行都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她一点也不满足于这样的小打小闹。但是她又怕自己闹出大事来又连累了家里,而且看着兰珠一个人为了凌家费劲了心思,她也实在心里过意不去。
周劲夫都忘了自己找明玉的初衷了,明玉也没给他留个缝隙问一句香菡的事。明玉追问他关于革命的事,他虽然知道明玉是真心热忱,但是有些事他还得请示过组织才能够决定。
那我怎么找你?
我会再找你的。
可是等了三天,周劲夫都没有再找她,每次走到校门她总是要把车夫都打量一遍,确认没有周劲夫的身影她失落一阵才决定走路回家。
这****也是这样的。沿着学校才走了没多远,一辆空黄包车跟上来。
小姐,要坐车吗?车夫跟着明玉的步伐慢慢跑着。
不用了,谢谢。明玉礼貌地拒绝了车夫,这年头谁都想多挣几个钱养家糊口,谁都不容易,不过她是真的不想坐黄包车。
小姐,从这里到长琴陆还有一段路呢,坐个车吧。车夫锲而不舍。
真不用了。我想走走。她越走越快,生怕车夫纠缠不放。
凌小姐。周先生让我来接你去裁件新旗袍。
明玉停了一摆才反应过来,将信将疑地上了黄包车。还好走的也不是什么偏僻小道,她总算放心了点,几乎卸下防备了。车夫拉着她从霞飞路到了长生路,在一家裁缝铺门前停了下来。车夫提醒她到了,明玉才下了车。但是车夫没有跟她进去的意思,反倒自己拉着车就跑了。
昌盛裁缝铺。明玉看了看招牌,站在原地往裁缝铺里打量了一番,只有一个伙计在案板上裁剪布料,还有一个像是掌柜模样的人从店里出来。
小姐,进来看看我们新进的布料,有洋货,小姐进来看看。掌柜热情地招呼她。
明玉犹豫了片刻,还是跟着掌柜进去了。她左顾右盼,没有发现周劲夫的踪影。
我带您去看看布料。掌柜殷勤地带明玉上楼去。原来这楼上还别有洞天,楼上半间屋子挂着布料,拉开布料还有一间屋子。
来了,你先坐一会。周劲夫听到开门声抬头看了一眼。他正和另外一个看起来年纪比明玉大不了几岁的女子一起倒腾一个什么机器。
明玉进了屋子,裁缝铺的老板退了出去又下楼去了。她进了屋看了会周劲夫他们捣腾的机器,又看看屋子里有摞成堆的纸,都是报纸,她走过去拿起一张。
对,你先看看报纸,都是我们自己做的。
明玉大致浏览了一下报纸,都是些进步的言论。她一下子就被其中一篇文章吸引进去了,这篇文章写的是对中国革命的看法,把她的心声都写出来了。她看了署名,云生,应该是个男人的名字,而且看文章的口吻也应该是个男人。但是周劲夫给她做介绍时她知道这个云生便是眼前的女人。
她叫李云生,如果你愿意的话以后你们就是同事了。周劲夫说。
当然。我当然愿意。明玉心中有些小雀跃,周劲夫这次找她来是让她帮李云生的忙一起做报纸,之前与她一起工作的同志前天不小心被抓进监狱去了,但是报纸不能荒废了,周劲夫想到明玉或许可以帮忙,便把她找了来。
但是工作可能有危险,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周劲夫只是客气一下,他既然都让她直接进了这扇门,如果不是十拿九稳他也不敢这样做。
我不怕危险。明玉迫切地表明决心。
周劲夫嘱咐她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明玉当然心里明白,革命,就是把自己放在火山边,随时可能掉下去。她回到家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不过凌家上下也没有人在意,凌兰珠草草地吃了几口饭便回房去了,她因为酒坊的事到处奔走吹了太久的冷风有点头痛,乌廷芳随口问了句,明玉说没什么她也没有多追问。
满心欢喜地做着报纸的工作,明玉更加无暇顾及付秋阳。她都没有察觉付秋阳已经很久没有找她了。
付秋阳也一心顾着船厂的事,他经常去船厂,付秋雨倒是去得没那么勤了,往往早上去了待上一个小时人就不见了。付秋雨似乎才明白不管他怎么努力讨好秦虹都不可能得到她的重视,他想靠娶个有家底的女人给他撑地位,但是兰珠避他跟避瘟神一样,想依靠日本人让秦虹对他刮目相看,但是藤原大川似乎也不信任他。
他现在是挂在墙上的王八,无处着脚。
不过付秋阳也好不到哪去,他虽然在船厂忙着,但是心里一直发愁。
眼看着一个月的时间就要到了,到时候曹三立真的上凌家娶亲怎么办?明玉也是一脸惆怅。她想着兰珠为了家里的事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这次她也应该为这个家做点什么。她徘徊了许久才决定去找曹三立,或许应该直接找他当面问清楚,这样提心吊胆地心里挂着那件事让她有时候很烦躁,虽然他曹三立有权有钱,但是也不至于现在还抢亲吧?一定要告诉他,她们凌家没有女儿要嫁给他。
但是她连曹三立人影都没见着。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明玉在心里想着,虽然好几次听到他的名字,但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她没想到第一次见到活人却是在凌家酒业公司成立的开业酒会上。
乌廷芳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自然是高兴的,但是她也不无担忧。凌家祖业能发扬光大她自然高兴,但是看着兰珠最近忙得没有一点气色她也担心,除了让崔妈多炖点补汤给兰珠补身子之外,她这个做母亲的似乎一点都帮不上忙了。
妈,你就放宽心吧,等过段日子请个经理人回来给我们管着公司,以后我就天天在家里伺候你。兰珠虽然这样给她说,但她怎么能安心。请个经理能放多少心?再说了,这经理什么时候才能请回来?她知道自己反对也没有用,就干脆由着兰珠去了。
兰珠扫视了一眼到场的客人,大多都是金朗和付秋阳帮忙请来的,她亲自去送请柬的人家一看到是她就推说有事不能来拒绝了,她也只好麻烦金朗和付秋阳了。付秋阳虽然忙了点,但是金朗几乎发请柬的事都承包了,办开业酒会的事又都有老七帮着操心,她就一直在想着怎么才能说服人家买自己的酒。
首先谢谢各位今天光临,不管是真的愿意跟我们合作的,还是卖个人情的。不过我们今天绝不会让大家失望。现在我宣布一个决定,凡是与我们明珠酒业公司合作,都可以先提货下个月再结账,随时可以退货。各位老板和经理可以相信我们,我们的酒假一赔十,只要上面有我们公司的标志,确认之后立即赔偿。
兰珠话刚说完,人群中首先有人带头鼓起掌来,她没想到曹三立居然不请自来了。
好!曹三立的右手夹着他那根没点着的雪茄,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显目。
好像没有给他请柬吧?兰珠看着曹三立努力回想着她交给金朗和付秋阳的那些请柬,好像是没有他。他来做什么?反正总不至于砸场子吧?兰珠希望自己没有看错曹三立。
兰小姐要是个男人的话肯定要在这省城打下半边江山呀!曹三立对她的夸奖还真是让她不知道该谢还是该骂。
曹三爷,谁说女人就不可以打江山呢?男人也不见得都能混出个名堂来。兰珠并没有客套地谢谢他的夸奖。
是是是,兰小姐巾帼不让须眉。
谢谢曹三爷今天来捧场,曹三爷请多喝点,我们有六种不同味道的酒,曹三爷喝好了顺便帮我介绍给你的朋友。兰珠说话都不忘宣传自家的酒。曹三立听到她故意加重“帮我”两个字也不觉抿嘴笑着。
一定一定。曹三立看着眼前这个凌家最小的女儿,他很好奇她明明最小却似乎最顽强最坚韧。
不知道上次我麻烦曹三爷找的人有消息了没?兰珠确定凌家其他人不在周围便问曹三立,她最近忙得差点忘了这事,要不是看到曹三立她还没想起来。
三小姐别着急,我手下的人正在找。曹三立说。
那还麻烦有消息了通知我。您请随意,我先招待一下其他客人。
兰珠刚走,明玉便找上了曹三立。正好曹三立也有事要找明玉。二人去了后院的草坪,明玉在踌躇着怎么开口跟曹三立说。
曹三爷,不知你怎样才肯收回你的聘礼。明玉回过身决定开门见山,那些躲躲闪闪的话她从来不会说。
怎么?二小姐不喜欢那些?要不改天我让人重新置办了再送到府上去?曹三立假装听不懂明玉话里的意思,她们凌家的姐妹还真是有意思,原本他以为应该是兰珠来找他,没想到那丫头还真是沉得住气。
我的意思是,我和兰珠都高攀不上曹三爷,还请曹三爷另觅佳人,免得两不得意。
二小姐谦虚了,只怕是二小姐读洋书的人看不起曹某这样的粗人,曹某自知高攀不起二小姐,不过……
兰珠已经有意中人了,想必曹三爷也是成人之美的君子。
难道曹某在二小姐心里就只是一个小人?曹三立反问明玉,他满带笑意的眼神让明玉不知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她至少知道了一点,那就是曹三立对凌家的事了如指掌,至少对她的事都了如指掌。
二小姐,听说你最近跟周劲夫走得很近,我看二小姐最好还是不要跟这个人走得太近,免得连累了家人。曹三立没有说穿周劲夫革命党的身份,明玉不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想问又怕自己露了馅。
曹三爷管得真宽。我要交什么样的朋友那是我自己的事。
二小姐别误会。我只是友情提醒你。曹三立确实是一番好意,不过他也有他的私心,只是现在不能告诉她。
里面的灯突然都黑了。曹三立疾步往里面走去,他还担心有人捣乱,原来是兰珠让人故意熄了灯。
今天为大家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礼物,是我们珍藏了十年的琼汁玉液。虽然只有两瓶,但是今天到场的各位都有机会得到,我们今天不比谁喝得多,只比谁能从十瓶酒中间分辨出哪一瓶是琼汁玉液。
兰珠把规则给大家讲了,十个透明的玻璃瓶子装的都是透明的酒,瓶子盖住了闻不到酒味,谁都可以报名参加,先看一下货真价实的琼汁玉液,再从这十瓶酒中分辨出哪一瓶是琼汁玉液,谁最先答对便可以获得。
女司仪已经把十瓶酒都整齐排列在长桌上,一位女司仪端着另一瓶琼汁玉液,兰珠故意打开了瓶盖,让酒香四溢。
曹三立和明玉站在人群之外看着。
兰小姐果然与众不同。曹三立由衷地赞叹。
这句话在明玉听来除了羞愧却更多的是忐忑不安。难道他真的看中了兰珠?她不懂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众人跃跃欲试,有人之前就耳闻过琼汁玉液,更多的刚才闻到琼汁玉液沁人心脾的醇香而蠢蠢欲动,想要将之据为己有慢慢品尝。不过要参赛的人却没有几个。这看起来没有一点区别,怎么能分辨出来?
藤原大川显得更为显目。
兰珠只是客气地给了藤原穗子一张请柬,没想到藤原大川居然也赏脸来了。她尽量不去想他日本人的身份。
藤原大川自告奋勇先来,没有人敢跟他抢。他站在琼汁玉液面前许久,也不仔细观察酒的成色,而是屏息然后深吸酒香,用鼻子仔细地辨别着琼汁玉液的香味。然后一一走到十瓶酒面前,都闻过一遍之后他似乎有些主意了,但是又回过头去闻了一遍才终于确定。
就是这瓶。藤原大川像一个终于找到宝藏的冒险家。他脸上的笑容却像一个得到满足的小孩。
他径自打开瓶盖,把瓶口送到鼻子边一嗅,没错。
恭喜藤原先生。兰珠确认了他的答案。
果然是好酒,酒香不怕巷子深。藤原大川对着兰珠赞赏琼汁玉液。
台下一阵掌声,众人心里也都一阵失落,只可惜自己没想到藤原大川的法子。
他们也不必太可惜,输在藤原大川手上也不见得就是丢脸的事,毕竟藤原大川对酒的痴迷比他们深,他们顶多也是品酒,藤原大川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了。其实之前付秋雨对他说起琼汁玉液的时候他就有心想尝试一番,只可惜在明珠酒坊没有买到,说是还不到酿制琼汁玉液的时间。这下他终于得到,等鉴定过之后他再决定是否要找凌家买酿酒的秘方。
兰珠本来只想拿琼汁玉液给凌家酒业造势,虽然目的也达到了,但是也种下了一个祸根,要是她知道日后会惹来那样的麻烦,或许她会更慎重的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