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音阁紫竹轩,乃幻音阁主林凝的居所。是一个三间房屋的小院。院中遍种紫竹,环境清幽宁静。房中陈设极为朴素,除了日常起居梳妆的摆设,几乎没有其他多余物件。若非亲眼所见,常人断难想象江湖上盛名如雷贯耳的幻音阁主,竟然幽居在此。然而现在屋中之人显然都没有心思去在乎这些。李诗雨静静躺在床上,林凝为其把完脉后,仔细为她盖好被子。转过头扫过身后站着的欧阳觅雪,薛然和沈汀兰三人。随后目光落在躲在欧阳觅雪身后的欧阳孜涵身上,冷冷开口道:“你刚才说她哭着说爹娘不要她了,然后就晕过去了?”
欧阳孜涵忙不迭的点点头,怯怯道:“回外婆的话,是的。”
薛然开口道:“师父,这是何故?这孩子,嗯,小诗雨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凝看着身旁这个得意弟子,以他的修为,自然察觉得到李诗雨身上的异样。道:“我本欲暂时瞒下此事,不想却还是被你们发现了。这孩子身上那道阴寒之气,乃九幽寒冰掌所致。”
此言一出,三人皆惊呼出声。薛然失声道:“怎么可能?九幽寒冰掌,三十年前泰山南天门一战,魔教长老神风败于少林方丈济尘大师之手,引颈自戮,这等至阴至寒的功夫就此绝迹。为何会在三十年后重现江湖?”
沈汀兰道:“难道是魔教那个什么神风长老没有死?又来为非作歹?”
林凝摇头道:“当年一战我因闭关参悟采韵十三剑,并未亲至,但据弟子回报,确实神风已经死于南天门,并由济尘大师亲自做法超度,此事断然不会有假。”
众人沉吟片刻,林凝继续道出事情来龙去脉。半年之前,林凝应峨眉掌门慧茹大师之约,前去锦城浣花溪泮相会,聊徐旧情,顺便切磋武学。当日入夜,二人于锦城合江亭烹茶聊天,兴致正浓,岂料远处人声突然嘈杂起来。鸡鸣犬吠之声络绎不绝。更隐隐有人在叫杀人。
慧茹大师乃世外之人,林凝性子孤傲,故而二人都以为是市井宵小之辈打架闹事,浑然不以为意。怎奈嘈杂之声渐大,继而火光冲天,竟是着起火来。林凝无意瞥见,着火之处乃蜀中巨贾李家方向。李家家主李玉龙当年曾与林凝有数面之缘,算是有些交情。于是便提议慧茹大师前去一探究竟。
二人均是当世一等一的人物,武学修为已臻化境。呼吸之间,便已掠至事发之处。一看之下,发现着火之处的确是李家庄园。此刻园内火光冲天,一片喊杀之声。二人对视一眼,均道此事颇大,当即也不迟疑,便纵身冲了进去。入眼竟是满目疮痍,满地血流成河,李家家丁横七竖八一地,二人上前查看,发现不是被一剑穿心,就是被大力震碎脏腑致死,更有甚者,被乱刀分尸,死状惨不忍睹。慧茹大师双目紧闭,连呼造孽。突然,庭院深处传来小孩妇孺的哭喊之声。二人一惊,心道还有活口,更不少待,纵身而起,几个起落,已冲向后院。正好撞见数名黑衣蒙面之人持剑行凶。远处一个白衣人手摇折扇,如若看戏一般,静观而不动。此刻李家家丁已然尽数被屠,只留下一帮妇孺缩在墙角。李玉龙手持一柄断剑挡在妇孺身前,披头散发,双目赤红,身上血流如注,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身下躺着两名黑衣人的尸体。周围却是被数名黑衣人所包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此间已是回天乏术。
只听李玉龙颤声道:“我李家与各位有何深仇大恨,竟至于如此赶尽杀绝!”
黑衣人并不答话,相互之间看了一眼,一点头,一拥而上。一半围攻李玉龙,剩下一半却径直冲向了身后妇孺之中。手起剑落,当即又有数人命丧黄泉。刚刚噤若寒蝉的人群此刻又爆发出悲天动地的哭喊。
慧茹大声喝道:“住手!休得行凶!”大袖一挥,身影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上去。林凝更不迟疑,踏月步缩地成寸,一晃到了围攻李玉龙的黑衣人身前。随手抓起一个便向后扔了出去。那人一头撞在旁边柱子之上,身子软软的滑了下来,眼看是不活了。其他数人事出突然,悚然一惊,齐齐越开数步,严阵以待。
林凝轻拢衣袖,一双美目之中寒光毕现。冷声道:“江湖宵小,还不快滚!”
突然只听背后哐当一声,李云龙再也支撑不住,断剑脱手掉落在地。林凝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一步上跨上,左手扶住李玉龙身体,右手于肋下缓缓度入真气护住其心脉。李玉龙缓得一缓,抬头看清身前之人。猛然抓住林凝衣袖,嘶声道:“救我家人.”
林凝转头看向后方,只见慧茹大师一身月白衣衫,大袖挥舞,身姿曼妙,好似闲庭信步。而持剑围攻之人却左支右绌,讨不得半点便宜。心中一宽,点头道:“李先生无需担忧,峨眉慧茹大师也一并前来了。”
李玉龙闻言,脸上神情一松,抓着林凝衣袖的手也松了开来,眼神渐渐涣散,喃喃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猛然间头一沉。就此气绝。
林凝心下一顿,慢慢将李玉龙尸身放于地上。却在此刻,周围黑衣人持剑抢攻而上,直取林凝而来。只见林凝一转头,眼中寒光一敛,一声清喝道:“都别走了。”右手并指成剑,指尖一团白光如有实质般凝而不散。随即点到当先刺来的剑身之上,来剑啪的一声顿时断为两截。林凝身随意动,右手上撩,只听嚓的一声轻响,断剑之人来不及收势,一步已经冲到了林凝身后,这才堪堪站稳,未及转身,便已一头栽倒在地,抽搐两下便不动了。而脖子上赫然入利刃切过,留下一条血线。这本是瞬息之间的功夫,是以余下的黑衣人来不及震惊就已经冲到了林凝身前。林凝如法炮制,一指断剑,一招封喉。转眼之间,数名黑衣人只剩下了两个。看来似是也被这般惊世骇俗的武功所震撼,终于在一步之外堪堪收住脚步,不再往前扑来。
这时一个声音慢慢说道:“幻音指,阁下是幻音阁哪位高人?当今之世,除了幻音阁主林凝,在下实在想不出谁还能将幻音指运用如此神妙之极。”说话之人却是一直站在远处的那个白衣人。此刻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近处,却是一个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的年轻人。
林凝冷哼一声,道:“正是老身。有何见教?”
那人也不说话,一抬手,所有黑衣人即刻停止攻势,迅速退回到他身后。
慧茹大师袖袍一收,也负手缓缓走了过来,与林凝并肩而立。适才只想对这些黑衣人加以阻拦,让其知难而退,并未如林凝一般出手便夺人性命。怎料人力有限,纵然她修为再高,也难以顾及所有,结果还是被那些黑衣人得隙将那些妇孺孩童又杀了许多。此刻慧茹一脸严肃,沉声道:“常言道祸不及妻儿,阁下年纪轻轻,却好生残忍,这上百口人,鸡犬不留。如此罪孽,罄竹难书!”
白衣少年笑道:“峨眉掌门慧茹大师,幻音阁林阁主,小可真是三生有幸,一夜之间同时得见当世两位绝顶之人。这李玉龙也不知有什么本事,竟能得到两位亲自出手相救。”
慧茹大师道:“贫尼与这位李施主并不相识,只是和林阁主碰巧路过,既然撞上了,两个老朽之人纵然不才,也是要管上一管的。小施主你杀伐之气如此之重,只怕是心魔已深了。”
那白衣少年像是听到了天下间最好笑的笑话,抚掌哈哈大笑。良久,方道:“多谢大师点化,小子自当谨记。今日既然两位高人在此,想来我们也无人可杀了,那就此收手,后会有期。”
林凝冷笑道:“有人说过你们可以走了吗?”
白衣少年兀自惊讶:“哦?如此说来,林阁主想要留下小子等人?”说罢一拍手,房屋之后又转出一个黑衣人,一左一右各夹了一个小女孩。只见两个孩子一脸惊恐,却做不得声,多半被人点穴所制。
慧茹大师叹了口气道:“你把孩子放下,我们让你走。”
那白衣少年脸上依旧挂着意思笑容,道:“不知林阁主是何打算呢?”
按照林凝脾性,自然不会去管那两个孩子死活。只是一来受了李玉龙临终所托,二来身旁好友慧茹大师已经发话,便也只得忍了。衣袖一挥,道:“孩子留下,滚!”
而那少年却并非好想与之人,此刻人质在手,更是有恃无恐,笑道:“两位皆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我要是就这么把孩子放下,二位中只要有一位出手,恐怕小子和手下这些人便要永远留在此处了,说不得,小子只能用点下三滥手段了。”
林凝和慧茹大师同时一惊,道:“你待怎样?”
白衣少年看看那两个孩童,眼中凶光一闪,忽然伸手在每人背上拍了一掌。不待二人惊呼出声,便冷然道:“这两个孩子是那李玉龙的一对女儿,此刻便交与二位,看二位是有心救她们呢,还是来追杀于我?”说罢把两个孩子向二人一抛,带着手下黑衣人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林凝和慧茹大师飞身而起,一人接住一个孩子,一摸额头,滚烫如火,但浑身却极是冰凉,以林凝和慧茹二人修为竟似也有些承受不了,再看她们虽然都昏了过去,却仍旧面露痛苦之相,而且眉宇间明明滚烫,却又似乎结了淡淡的冰霜。林凝沉吟道:“九幽寒冰掌,大师,你我似乎都小看了那个白衣少年了。”
慧茹大师也神情凝重的点了点头。当下二人各运神通,引导真气在两个孩子体内缓缓行走两个周天,这才暂时压住九幽寒冰掌的寒气,两个孩子眉头舒展,沉沉睡去。
再看劫后余生的众人,仍旧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唯有一名妇人跪在李玉龙身旁,目光空洞,显然也是刺激过大。
林凝抱着孩子走到那妇人身旁,温言道:“夫人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夫人还需保重。”
那妇人木然的转过头来看着林凝,只那么一眼,便大叫一声扑了过来。林凝何等身手,岂能让她碰到,当即飘然退开。那妇人扑了个空,不待起身,顾不得满地泥土就向林凝爬了过去。慧茹大师道:“也许她要你手中的孩子。”
林凝一愣,便试着将孩子递出。果不其然,那妇人爬到近处,小心翼翼的接过孩子,又看向慧茹大师怀中的孩子。慧茹会意,将怀中孩子抱了过去。轻声道:“放心,孩子暂时没大碍,只是惊吓过度,睡着了。”那妇人同样仔细接了过来。看着怀中两个孩子,良久,终于簌簌流下泪来。
再抬头时,望向林凝二人的眼神已然清澈。只见她怀中抱着两个孩子,挣扎着要站起来。慧茹大师连忙上前搀扶。那妇人微微颔首,算是谢过。转身跌跌撞撞重新走到李玉龙的尸身旁边,将怀中孩儿轻轻放到李玉龙身旁,转过身,对着林凝和慧茹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涩声道:“多谢二位高人相救,留下李家这点血脉。大恩大德,妾身无以为报。”
慧茹慈悲为怀,不禁动容道:“夫人不必如此,请起来说话。”说着便要上前去扶。
那妇人摇摇头,示意不用。仍旧跪着说道:“李家上下与人为善,不想竟遭这飞来横祸,端的是老天不开眼。小女子无能为夫报仇,更无法护得一双孩儿周全,恳请两位收留我这一对苦命孩儿,让她们免遭奸人所害。”说着,又磕了三个头。
林凝叹了口气,道:“我与李先生曾有数面之缘,也算有点交情,自然不会袖手旁观的。倒是你,有何打算?”
那妇人道了谢,转过身去,满眼慈爱的看这一对女儿,带着万分不舍,泣不成声道:“如月,诗雨,你们要好好活下去,一定要为你爹报仇!”一咬牙,拾起地上李玉龙的断剑,使劲往脖子上一抹,血溅三尺,缓缓倒在了李玉龙身上。
林凝二人纵有通天本事,也来不及援手。慧茹大师抢上前去,伸手一探鼻息,对着林凝苦笑一声,兀自摇头叹道:“冤孽啊。。冤孽.”
此后二人计较,遣散了生还人等,找人将李家上下安葬了,让死者入土为安。便一人带回一个孩子。而林凝带回来的,便是这李诗雨了。
听完林凝讲述。欧阳觅雪道:“那少年究竟何人?他与李家有何深仇大恨?”
“是啊,还有,那个白衣少年和当年魔教神风长老是何关系,为什么他会这绝迹几十年的九幽寒冰掌?”沈汀兰接着问道。
林凝叹道:“当时情况,就算问了,对方自也不会如实相告。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希望不要是魔教死灰复燃才好。”
三人均点头称是。
薛然小心问道:“师父,我平日里观察这孩子,身姿柔软,骨骼清奇,确实是块不可多得的好材,为何您却不将之收归门下呢?弟子愚钝,实在是想不明白。”
林凝看了他一眼,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举目远眺,道:“非是不想收,而是不能收。我幻音阁一脉功夫本就偏于阴柔。她此番体内所中九幽寒冰掌更是至阴至寒。如若强行修习本门心法,只会是火上浇油,轻则经脉尽断,成为废人,重则全身精血冻结而亡。”
沈汀兰急道:“那这该如何是好?师父您修为通玄,难道也救不了她?”
林凝摇摇头,脸有无奈之色:“这寒冰掌力我虽不惧怕,却因为我一身功力同属阴柔,是以也奈何它不得。现在虽然以千年人参为引,暂时压制,却始终无法将其拔出。除非找到有人身怀纯阳内功,而且功力之高能压制这九幽寒冰掌,或能将之化解。否则我也无计可施啊。本来峨眉慧茹大师的‘四季心法’《春风篇》温和纯正,乃顺气疗伤的无上心法,虽不是至阳至刚,却恰恰是这等阴寒内功的克星。可是她已经带回一个,必然以春风篇相救。如若将这孩子也送去,尽管慧茹大师一定会施救,可却于修为损耗太大。非我所愿。”
欧阳觅雪沉吟片刻,开口道:“娘,或许孩儿能够找到救治这孩子的人。”
众人一齐转向她,欧阳觅雪接着说道:“孩儿当初追随书怀下山,曾经造访过他的一位忘年交.”
话未说完,就听林凝一声冷哼。三人俱是背脊一凉,屏住呼吸,生怕她在这节骨眼上发脾气。欧阳觅雪也不敢再言。林凝似也认为这当口旧事重提不合时宜。叹口气道:“说下去。”
欧阳觅雪点点头,接着说道:“此人终年幽居昆仑山中,与鸟兽为伴,钻研机关数术,音律丹青,星象占卜,一身修为出神入化。书怀曾提过,他的心法名为‘贯日’。乃年轻时游历极寒之地,为求自保,于日升日落的天象中悟得。其法普照大地,气象恢弘。是纯阳内功的无上心法。若得他相助,当可解这九幽寒冰掌之厄。只是,虽说此人性情温和,与世无争,可却从不插手俗务,并且昆仑山绵延千里,此人行踪飘忽不定,我也是当年与书怀游历到了昆仑山,机缘巧合下偶然得见一面。”
沈汀兰撇撇嘴,嘟嚷道:“大小姐说得这个人那么神通广大,他的修为,莫非比阁主还高?”
欧阳觅雪点头道:“不是我对娘亲不敬,此人修为,怕是当真还在娘之上。”
此言一出,除林凝外,其他两人均是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薛然干笑两声道:“霜丫头,阁主面前岂能胡言?当今世上,除了峨眉慧茹大师,少林济尘方丈,剑圣洛九天以及江南魅影神宫宫主秋月白,还有何人能和幻音阁主一较长短?”
欧阳觅雪抿着嘴,只是缄口不言。林凝却不耐烦道:“好了,山外青山楼外楼,我何时说过自己就天下无敌了?天下之大,我等无非沧海一粟,有人修为在我之上,那是再正常不过,何必为这些俗名所累。做人但求问心无愧足矣。日后休得再提此事。”
薛然本想圆场,却碰了一鼻子灰,只得躬身受教。傲视天下的幻音阁主能有如此气度,的确是比其武学修为更加让人敬佩。
林凝转向欧阳觅雪,道:“方才你所说之人,莫非就是当年以一人之力惊退魔教十万之众的无法无天?”
欧阳觅雪惊讶道:“正是此人。娘亲也认得吗?”
林凝起身踱向窗边,沉吟道:“我并不认得,只是当年魔教作乱,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整个武林。所谓的正道人士被杀的溃不成军。昆仑山一役,各大门派精英尽数被困。眼看中原武林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不想从不问世事的无天却凭一尾号钟琴,以音律召唤山中鸟兽虫鱼为其助力,倾一山之力,助各大派生生杀出一条血路。而后一人一琴独挡魔教十万之众三日三夜。迫得魔教教主萧弋歌折剑为誓,有生之年,魔教教徒不得再踏入昆仑山以东半步。此一役后,无天之名响彻宇内。后因此人居无定所,来去无踪,武功造诣又是登峰造极,最难能可贵是不拘泥正邪,率性而为,无拘无束,所以时人又在其名字前面加上无法二字,称其为无法无天。可是江湖上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有人说是那一役他终因寡不敌众,死在了昆仑山。也有人说他仍旧隐居深山,不问世俗。更有甚者,相传他羽化登仙。至于真相如何,却不得而知。时日一久,也就逐渐被人淡忘了。想不到,他真的还在昆仑山中。”
三个后辈之中,薛然年纪最长,也不过三十出头。并未听说过这段往事。是以林凝娓娓道来,三人都难以置信江湖上竟还有如此神化的人物。不禁对其生出无限向往。
林凝复又回到床前,看着床上兀自昏迷不醒的李诗雨,道:“若真是无天,这孩子或许真能得救。”说罢转身径自离去。再也没有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