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藤缠绕互攀,紧紧附在有些年岁的老墙上,稀疏细条险悬在窗棂顶上。
天色蒙上了层灰铅,蒙蒙烟雨笼罩整座姑江,马路上的叫卖熙攘似乎只是静息片刻,喧闹不曾为这伤情的天气有所改变。
命运也不会因一个人的莽撞坎坷而待他容和。
倚靠窗棂的少女手拿瓷杯,樱唇轻抵在杯沿处,半抿冒腾的温热。水灵寒眸在扫过天际时似有丝丝黯淡,出神望着窗外天地,未曾注意到身上的淡棕白衫吊带小裙由清风随来的烟雨沾惹的湿润。
从醒来那一天到现在已经两个月了,真快。
尤伏央漫想这两个月的时光满满皆是忙着报社的活计,追溯醒来的那一瞬间,现在想来没了当时的迷惘惊异,反之是习以为常的淡漠。
21世纪的女学生成了如今乱世中的一只渺小蝼蚁,莫怪他人不信,确实毫无可信度。
然而,命途给了尤伏央两个月的时间去承受这个事实。
虽说换了身份,但缺钱这个词似乎追随尤伏央不放。
投身一俱富家千金的身子,醒来便要面对父母双亡家境溃散的惨景。眼巴巴见满堂奴仆领了月钱各奔东西,诺大的家业只剩一幢不大的洋房。
这似像约好的霉事一桩桩贸然而来让尤伏央只能听天命而从人事,只剩两袖清风的窘迫。
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尤伏央受尽万番遭拒挖苦,幸好凭借学识和少许经验在这家报社中讨了个记者的饭碗。
“伏央,你尝尝这千味堂的芙蓉糕,可好吃了。”
阮诺今捧着食盒小跑过来,身上不菲洋裙是这个月最近款式,和伏央比起自见身境。香气随她的步步靠近更加催动人心,食指大动不说,光看这精致奇特的造型恨不得咬上一大口。
说来也是奇怪,阮家在姑苏的产业不少,这家报社也是阮家名下的生意,家境算得上一方富豪。
阮诺今是阮老爷的明珠千金,有意思的是她不过养尊处优的生活偏要来这儿磨砺。
诺今初涉报社时都没人敢和她交谈,皆是惧怕哪儿惹恼她发了大小姐脾气被阮家处置。只有尤伏央事事帮衬她,两人金兰相对。
尤伏央细细咀嚼芙蓉糕送入唇舌时的滑腻,齿间流淌一股荡气回肠的香“真好吃,不愧是千味堂里的东西。”
诺今见尤伏央吃得有味,自己也一同品尝“伏央如果不介意今晚在我家吃饭,好东西我保准都让你尝一边。”
尤伏央愣凝了嘴上的动作,对上她的眼道“我只是平明百姓,怎么能在阮府桌上动筷,指不定何时就被扫地出门。”
诺今瘪了瘪嘴,急忙抢白为自家辩解“我和爹爹谈过你,他直夸你是好孩子。不说如此,倘若有人待你疏忽我阮诺今也不依了她。”
伏央拗不过她便应了下来,两人一阵相视而笑,双互诙谐调侃几句。
诺今将剩下的一盒芙蓉糕送给伏央回了办公桌。
王经理负手而来,巡查几番开口道“卓三少从前线回职姑江的事相信大家稍有耳闻。前几日总督受刺的新闻本来就极少,又被其他报社抢知先机得了便宜,我准备在你们之中选个人去采访卓三少,为我们报社出一份力。”
言语落下片刻都没有人敢哼声应承,连平日里讨好王经理的林峰也佯装礼让他人的态度低头看着材料。
卓三少几个月前毙了三四个指挥官,行事手段利索狠辣得人人皆忌惮三分。若惹了真枪实弹的军人,保不定到时候尸骨无存。
“去的人再加两个月月薪!”王经理素来小气闻名,月薪要算得不多出一个子儿才放心给人。如今这番“慷慨”可见他下了多大的决心。
这诱人的条件倒动容了几个人,扭摆几下还是不敢出声。
“经理,我去吧。”
尤伏央接过王经理手中的资料,迎了不少好话,但她真正受用的是可以救命的钱。
常伯的病若再拖延就回天乏术,伏央不能让这孤苦无依的老忠仆雪上加霜,而这笔丰厚的报酬正是伏央盘算不来的救命稻草,即使这次是随时会死的差事。
“伏央,我让爹爹派人保护你吧?太危险了!”
诺今紧握住伏央的手腕,抿唇拧眉,始终放不下心她一介弱质女流如何对付持枪的男人。
“你不怕一堆人跟着我去找卓三少会被误认成刺客?好啦,再不去你家我就来不及办事了。”
伏央横背过随身布包,跟着诺今上车进了阮府大门。
隔窗可见一脉气派的景致,洋车停驻在一幢诺大洋房前。伏央失神于这座恍若皇宫的府宅,回神时已经由诺今拉进至镶金嵌玉的洋桌上坐了下来。
“你就是今儿常提的尤丫头吧?快坐下一起吃饭。”
阮老爷坐于正位上笑得随和,眉眼透出的气质并不像商人应有圆滑客气,倒像个教书先生。
伏央回以一笑,忘了眼随奴仆送上的各式菜肴,断叹了一句自己似那井底之蛙般眼界狭小。
“小今从何处领来这么个美人儿,我方书兰半算个人面广的,见过的女子再想不出媲美的,你家双亲真是福气。”
伏央抬眼望定阮老爷两侧女子,一个珠光宝气却也不显老,美艳有韵;一个颇素了些,耐看几分温婉怡人。
“难得见姨娘金嘴夸人倒也夸得好,我这好姐妹确实生得好。”诺今神采奕奕,夹了块鱼放入伏央碗中。
那方书兰是诺今的二姨娘,未嫁给阮府作妾时是妙音阁里的宝贝,红火得不行。
仔细一看真的漂亮,紧身紫金旗袍勾勒堪比少女的身段更有回韵,难怪阮老爷放置为他孕育一儿一女的正室不理偏要二房。
“方姨过誉了,阮伯伯才是真有福之人。”伏央送了口汤,不急不躁道。
端倪出四人投来的疑问目光,温笑解答“人说一生总会遇到两个人,一个惊艳了时光,一个温柔了岁月,又感叹只能留一人。而伯伯两者兼得,家和事兴。”
阮老爷听得对上心意,赞她聪明理事。
“罕见爹像今日这般开心,这顿饭吃得倒值。”阮司屿一身军装未褪,眉间爽朗随和隐有些疲倦,摘了军帽给了下人才坐于伏央对面。
阮司屿在门外尽受伏央方才一席妙言,正想是谁有这份才情,刚对上伏央迎来的探看竟也一怔。
及腰长发梳弄成两处长辫子静在胸前,粉耳后戴的发夹衬得乌发甚美,芙蓉为面,玉为骨,水为神。脑子里翻转千言万语,只道清丽一方的尤物。
伏央自顾自吃饭,不扰一家人的美好,只是这阮少爷笑看得她浑身不舒服。
菜过五味,伏央道别了阮老爷,阮司屿碰巧有事便一道出门。
“姑江夜晚难免有贼人不怀好意,尤小姐这么晚了可要小心。”
阮司屿言语间有调笑尴尬的意思,实则关心佳人的安危。
“那倒不会,姑江不是有军长守护?”伏央垂目翻阅资料,转首对他莞尔一笑,伸手轻拍了拍他腰间的枪。
阮司屿有些惊讶她的不拘束,旁人见了枪都躲之不及,从未见过像她这般不慌不惧的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