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车水马龙。我孑然伫立在冷风中,满街的人,没有一个为我等候;满街的车,没有一辆为我停留——这个城市的一切从来都与我无关。一个人,一座城,当这个人不再值得留恋,这座城便成了空城;可如果这座城的一切从来都与你无关,那它本身就是座空城,与“人”无关。
想到这里,满街脚步突然静了,满天的柏树,突然没有动摇。整条街只剩下唉声叹气,我拖着疲惫的躯壳,在唉声叹气的行列中亦步亦趋,往地铁站走去。就在这时,一辆平治停在我眼前,后排的窗户随后被摇下,是陈博智。
“这个点很难打到车,上车吧!”他打开车门,挪动到里侧,为我腾出空间。我坐进去,司机询问目的地,我刚准备回答,却被陈博智抢了先。
“你怎么知道我住那?”我张大嘴巴。
“秘密!”陈博智打趣道,“小姐何故一人回家?”他与方才判若两人。
“只缘本非城中人。”
他笑起来,“一起喝一杯?”
“不了,昨晚的酒还没消,头疼了一天。”
“哦?一个人喝酒?”
“你托人送那么贵的酒给我。与其摆着浪费,倒不如喝到胃里来得实在。”
“好借口!”陈博智大笑,“你已经被香港人同化了。”
“香港人都爱酗酒?”
陈博智颔首,“紫醉金迷,夜夜笙歌。”
我半信半疑,一时无言以对。见状,陈博智又是一阵笑,他的笑极其隐晦,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反衬出我的愚蠢。
陈博智打断了我的思绪:“一起去喝杯咖啡?地方你挑。”
他总能轻易地猜到我在想什么,又能轻易地找到新的话题,阻止画面变坏。
我下意识抿着嘴,“不”字还没吐出来,陈博智先发制人:“我刚画了押,你不会这么快翻脸吧?”
我唯有硬着头皮答应了。
我选了我这个阶层常去的Starbucks,陈博智听后,先是笑而不语,片刻后对司机说:“去太古那家Starbucks。”
夜晚八点半的马路稍许空旷,马路两侧华灯依旧,我们的车在一片华灯中疾驰而过,最后驶入太古广场。
司机下车为我开门,然后又为陈博智开门,最后又回到驾驶室,开车远去。
“他去哪里?”我问陈博智。
“不知。”
“你常来这里吗?”
“几乎每天来。”
我狐疑地看着他,他又笑起来:“我常在这里办公,所以知道这里有你要的Starbucks。”
我默默垂下头,只觉自己问的每个问题都是废话。
咖啡馆门口,陈博智绅士地为我拉玻璃门。我走进咖啡屋,里面早已人满为患,陈博智刚走进来就跟一个姑娘撞个满怀,姑娘连声致歉,他连点头说没关系。他掩饰得那样好,可一颦一笑中还是藏不住那仅有的一丝无奈与厌恶。
这让我颇具负罪感。
“要不我们换个地方?”我说。陈博智清楚我的担忧,他果断拒绝了我的请求,并询问我喝什么——不给我回旋的余地——让我先找位置坐下。
在他面前,除了妥协,我别无他选。我听从他的建议,朝着靠窗的座位走去,多数人都是一副忙碌的样子,除了一对悠闲地情侣,他们并肩挤在一张沙发上自拍,杯子里的咖啡已见底。
“我可以坐这里吗?”我问。
我的唐突成功打扰到了对方——女生立即起身,噘着嘴往门口走去,男生立即追上去。
对女人来说,如果离开能唤起男人的追随,那离开就不可怕。然而我的离开,注定是孤独的。那一刻,我眼里没有带着怨气的背影,只有唯美与幸福的一帧。
我在他们的位置坐下,回头寻找排队买咖啡的陈博智,他正巧也看着我,会意地冲我一笑。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习惯将一切尽收于眼底,即使世界再混乱,他亦能掌控全局。
约莫二十分钟之后,陈博智端来两杯咖啡,他笑着说:“没想到,你驱人的本领一流。”
我笑笑,内心忿忿:在杭州,这样的一句询问很平常,怎么到了香港就变成驱人了?
陈博智递给我咖啡,然后脱下大衣坐下。“接下来的假期有什么安排吗?”他问。
“接下来什么假期?”
“我没选错合作伙伴,你很专注!”陈博智惯性地大笑,“耶稣受难日啊!”
“原来如此。”我说,“来这里两年了,我还是弄不明白,为什么耶稣受难我们反倒要休假?而且,耶稣受难日应该叫‘BadFriday’更为合适吧?”
陈博智惯性大笑:“两年内,你没求证过?”
“你知道,这种问题问出来难免显得有些‘二’,我们内地人也是讲面子的。”
“小羽,你很真实!现在多数人都戴着面具做人,展现出来的都是大家希望看到的那一面。可你没有,你不讨好,不跟随,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你觉得我没有讨好过你吗?我跟进了你两年,是整整两年啊!你很绝情,两年都不肯见我一面,我甚至已经不抱希望——”
“那你为什么坚持?”
“对啊!我为什么要坚持?”我自问自答:“因为女同事说你是多金男。”
陈博智捧腹大笑:“本来我只是猜测你跟别人不一样,现在我完全确信了!”
他的笑深入骨髓,我稍稍恐惧起来,于是换了话题:“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什么问题?”
“耶稣受难日那个。”
“那个问题其实我也问过——你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我当时确实被人鄙视了。那些信徒跟我强调了不止一遍:‘Good’是从‘God’演变而来,所以用‘GoodFriday’取代‘God’sFriday’,证明Good是由耶稣殉教带来的拯救,是对世人最好的馈赠。所以这一天得休假,因为信徒们得身穿深色衣服,参加肃穆的礼拜仪式。”
“原来如此,不过我不是信徒,放不放对我来说都一样没事干。在这里,我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陈博智又笑起来:“你很适合香港这座城市,相信我。”
我们相对无言。陈博智敛了笑,“小羽,你对我了解多少?”
“你是林美的老板,也是我的客户。”
“就这样?”
“就这样。”
他突然正襟危坐,“我今年已经三十三岁了。三十岁那年结过一次婚,不过去年已经离婚。没有孩子。”
我一口咖啡差点呛在喉咙里,愈发词穷起来。
“我突然说这些,你一定很惊讶。坦白说,我欣赏你的直白,跟我一样的直白。如果你对我也有好感,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追求。抱歉!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拐弯抹角,”他看了看表,“今晚凌晨三点,我还要赶往三藩市。”
内容太多,语速太快,我一时无法消化。然而,陈博智并未因此而放慢脚步——
“这次,我会在三藩市待上一段时间,估计少说也要三个月。所以,你有至少三个月的时间慢慢考虑这件事。”
我呆坐在那里,如同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完全乱了方寸;陈博智却格外淡然,想必他见惯了这种场面,他露齿一笑:“我很喜欢杭州这个城市,但一直没找到去的理由。”他起身取走大衣,丢下一句“有机会,你带我去啊!”便离开。
我看着窗外,陈博智的司机居然已经在门外等候,见陈博智出来,他立即接过主人手里的大衣、拉车门,直到陈博智坐进去之后,方才回驾驶室。随后,车扬尘而去。
我像一个局外人关注着这一切,这一切近在眼前,却又好似远在天边。我清楚自己的当时的囧样,但我不敢想象那囧的程度,直到很久之后,当我有机会将这件事告诉李墨,她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这一天,陈博智没有送我回家)吐口而出时。
不记得那天我坐了多久,一个姑娘走了过来,“请问我能坐在这里吗?”
“当然!”我微笑着说,并学着之前那位姑娘起身离去。
——是时候融入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