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狗镇,臭名昭著。
“小子,给我快点。”中年男子,翘着二郎腿,粗壮的身体挤压着木质的躺椅,吱呀作响。说完,满脸胡渣的脸看着一旁的小男孩,扯了扯嘴角,露出焦黄的牙齿,充满油渍的右手扬起细细的藤条,甩落在男孩背上。
啪的一声,男孩咬着牙关,倒吸一口气,差点抖落手中比他身材宽一倍的大托盘,摇摇头,拖着有些不稳的步履,快了起来。
“你要抖掉这盘狗肉,我就只能宰了你充数了。”中年男子讥讽地笑着,微微扬起脖子,让视线能够到前面的男孩,满头过耳的黑色头发黏腻在一起,随着抬头,还有几股发尾粘在躺椅上。
男孩听到中年男子的恐吓,顿了一下,没有出声辩解,小心翼翼地把托盘举起,沿着跟他齐额高的木沿,一点一点地往上移,最后踮起脚尖把托盘推上,稳稳摆好,松了一口气。
托盘上传来的阵阵肉香,让男孩下意思地咽了咽口水,却没敢多想,连忙走开去准备酱料。
屠狗镇最出名的狗肉是这里的白切狗肉,老板姓樊,没人知道他名是什么,所以有交情的人都叫他老樊,而讨厌他的人自然叫他老狗。
男孩,在旁边的矮木桌上按老樊教的顺序木然地调着酱料。他已经熟记各种配料的模样,但却不知它们叫什么,按着老樊的说法,这才是真正值钱的东西,所以他别想着学,因为老樊他自然是不会教的。
男孩还记得那时候老樊说完,对着他大笑,喷的他满脸口水。
男孩看了看里面角落满地的血污,和毛发脏器混合粘结在一起,发出阵阵腥臭的味道,即使已经看了一个多月,依然让人感觉恶心不已。一只老鼠从他脚旁跑过,飞快地奔向它的没事,里面早已存在的老鼠发出吱吱地声响,似乎对忽然跑过来抢东西的同类很不满。
男孩面无表情地看了几只老鼠,然后低头继续调制酱料。酱料随着小火不断加热,渐渐冒出一种特别的香味,男孩舔舔嘴唇,但是不敢去尝试。
这是血的教训,每天都是冷硬馒头的他偶尔也抵受不住诱惑。一天收摊的时候,他忍不住偷偷用手指沾了点剩余的酱料,想偷偷尝一口,但还没放到嘴边,背上就感受到了一股火辣的疼痛,随后藤条破开空气的声音。
当时男孩有些不解地看了老樊一眼,老樊咧着嘴并没有说话,随后又是数鞭下去。疼痛让男孩有些眩晕,但他没有吭声,没有辩解,踏着有些虚晃的脚步继续慢慢地收拾起东西来。从此以后,男孩再也不对它们动任何念头,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看着日渐消瘦的男孩,老樊并没有一丝的同情。他从不承认自己是个好人,在屠狗镇,好人就等于死人。当初从镇外捡到这个男孩的时候,本就想着拖回来,养活他,然后卖了。在屠狗镇,不缺买家,自然也不缺卖家。只是最近一直没有接到买家的消息,想来不能白养了他,便让他帮忙做事,哪怕是一顿两个冷馒头,老樊也不想做亏本生意。虽然男孩忍耐力很强,甚至让他有一丝惊讶,但是他也并不打算继续养下去,毕竟越年轻越值钱,他喜欢干脆利落的生意。
“有生意了。”一个带着宽檐帽的男子站在摊位面前,压低的帽檐挡住了他半个面孔,阴影下更看不清他的容貌,声音显得有些低沉压抑,普通的灰哑色衣物,显得极不起眼。
老樊早就发现了他的存在,但等听到他说话后才慢条斯理地起身,伴随着躺椅的呻吟,晃悠悠地走到摊位前,抓起旁边的屠刀,利落地动起手来。
“多大。”男子说话的时候看了角落的男孩一眼。
老樊并没有回应,快速切好六块狗肉排在男子面前。
男子抬起右手,伸出五个手指。
老樊扯嘴一笑:“成交。”说完,刀刃沿着砧板一抹,轻轻一抖,切好的狗肉准确落在盒子上。随后随意把屠刀往旁边一立,便转头喊了一声:“小子,拿酱料过来。”
“然后你也跟他走。”老樊说完,大咧嘴,拍拍男孩的肩膀。
男孩看着老樊左手握着的几个金币,然后在看了一眼男子,端起盒子和酱料,面无表情地走到男子身边。
男子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想来男孩也知道自己被卖了,并无多想,阴沉地说了一句“走”,便径直离开。男孩快步跟上,他并没有想过逃跑,因为在这里,他明白逃跑就是死,而他不想死。
越过坊间往外走,道路渐渐开朗,两侧店铺琳琅,感受着脚下不再是黏腻潮湿的路面,即便光脚走在碎石铺成的道路有些刺痛,仍然让男孩精神稍振,抬起有些惺忪的单眼皮,偷偷地大量着四周。石路两侧店铺旮旯地方能看到新旧血迹,或是污物混杂。两人步履冲冲,随着路途不断,阳光渐渐明亮起来,打在男孩身上,让他不禁深吸一口气,长舒起来。来往路人没人对他有一丝好奇或者同情,这是屠狗镇,什么事情在这里都合理。
而这个光着脚,消瘦身躯,粗布衣裳已被打烂染着血迹的小男孩也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半小时路程后,男子终于停了下来。男孩紧跟着顿住,哪怕路程并不远,但长期营养不良让他已经开始有些气喘。
眼前是一间旅馆,古庭院式的结构看起来更像是某位大人物的住所。而事实上,这是屠狗镇最高档的旅馆,每次只接待一个旅客。大门旁边立有石柱,石柱上刻着“忘忧居”。
男子回头看着身后的男孩,皱了皱眉头,正犹豫间,大门出来一个老人管事,似乎已经知道他们到来一样,带着刻板的微笑,注视着两人。
男子连忙躬身问好,随后问道:“崔管事,是否需要先带他去收拾一下?”
“不用了。”声音像似从喉咙硬挤出来似得,崔管事从拿出一小袋金币,扔给男子。
男子连忙哈腰道是。崔管事没有再管男子,朝着男孩招招手,示意男孩过去。
男孩看着男子一眼,那宽檐帽下卑谦的笑容显得有些虚伪,径直往崔管事走去。
崔管事再次皱起眉头,捂住鼻子,白色的手套遮住了一半的脸,额头堆叠起一层层的皱纹。
目送着两人进去,男子怔怔地看着门前的三级台阶,虽然只有几步的高度,却也是难以触及的高度。男子耸一耸肩,洒然一笑,转身离开。直到拐角处,才猛地往墙边吐一唾沫,低声骂咧咧地说:“装什么装。”
男孩走进庭院后,不禁被眼前景色震住。内院是回廊围起,四周亭台不一,中间竟然是人工池,假石在一侧立起,缝隙中流出活水,下落到水面,荡起圈圈涟漪。池上荷红正茂,翠荇点缀,湖面泛着磷光,白鱼穿梭翻绿。
崔管事没有理会正发愣的男孩,招呼两个下人,招待她们几句,便匆匆离开。
男孩被领着来到偏院,两个豆蔻模样的侍女看着男孩背后的伤痕,脸上露出了一丝同情。
“小弟,多大了?”短发侍女把手里的热水倒进木桶,轻声问。
男孩看了短发侍女一眼,并未说话,有些茫然。
短发侍女轻叹,没有再问,跟另一名侍女来到男孩旁边,脱掉他身上的衣物。
短发侍女低呼一声,看着男孩背后纵横交错新旧交叠的鞭痕,不禁心生怜意。男孩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们一眼,似乎对于这种同情没由来的困惑,因为这里,这种同情就等于毒药,分分致命。
只是她们还活得好好地。
热水传来的温度让男孩差点低吟出声,自从被老狗捡回去后,他没有好好休息过,因为他害怕。哪怕知道自己对后面发生的事情其实无能为力,但他仍然想清醒地看着一切,不想不明不白地被人摆布。这种恐惧后的偏执让他活到现在。因为所有人都死了,而偏偏他还活着,那他就不能轻易地去死。
所以他必须活着。
背后剧烈地刺痛,把他拉回现实,疼痛让他瘦弱的身体如抖筛般颤抖。男孩咬紧牙关并没有吭声,像个哑巴一样。
远方,坊间的角落摊位,老樊摊在躺椅上,轻轻摇曳着,左手拎着一坛醉元坊出品的十年陈酿,有些迷糊的眼睛看着拨不开云雾的天空,不知道想什么。
良久,老樊似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扬起酒坛子猛地往嘴里灌,酒液沿着满脸胡渣的脸庞流下颈硕,结实的肌肉上盘虬的血管随着不断地吞咽抖动着,酒香四溢。终于最后一滴酒滴落,老樊贪婪地舔舔嘴唇,没有用手抹去满脸的酒液,任由浓郁的酒香溢满鼻腔,那双迷糊的眼睛渐渐失去聚焦,惺忪起来,垂落的左手晃着空酒坛,最后跌落,慢慢滚向角落,惊走几只觅食的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