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化府。
兴化自古为繁华胜地,古人云人生乐事,莫过于腰缠十万贯,得幸于兴化。自隋炀帝开凿运河,兴化一带变为苏浙漕运集中之地,两岸青楼教坊更是名动苏杭。只是到了明朝嘉靖来,倭患日益严重,繁华如兴化一带也是冷清了不少。
而兴化自古以来还有东南第一城的称号,历代便是抗击外虏第一前线。最开始建于南宋宝庆元年,是用来抗击金兵入侵的边防第一重镇。城墙设有四城门,门上有楼,墙外有护城河相依。
至明洪武五年城墙才重砌为砖墙,高达十余米以上。东南西北四门依次为启元门、文明门、威武门、肇魁门,四楼为观海楼、怀曛楼、见山楼、仰宸楼。到了嘉靖三十七年,胡宗宪为防御倭寇的侵扰,再次全面建造城垣,次年竣工。是以远看兴化府,便见湖水接天之处,一座犹似万里长城的雄伟城楼跌宕起伏,与西北司马台长城遥相呼应。
此乃兴化之美。沉舟侧畔,大有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之意境。
而此外,兴化还有一名景叫玄武灵台,乃是文人骚客风雅之地。
灵台楼台亭阁依城傍水,参天大树遮天盖地,景色幽雅秀丽,两畔青楼林立。此刻河畔风光无限,暮春天气正好,华灯初上,各家院子中便传来一片丝竹跟欢笑,还夹着唱曲嬉闹声,当真是笙歌之处,莺声燕语。
黄昏后,十里长亭送晚,孤寂无人,夕阳西下,湖水泛波。
仰望湛蓝苍穹,看那北燕孤飞,夏慕心头一阵郁结,回想这十年来他艰苦的生活,清泪欲出眼眶。
风拂过,凉意生,衣袂飘飘,他望着夕阳渐淡,其中那一抹窈窕身姿,溶于夜色,风姿绰约,想必也是一个美人,只是在晚风中有些薄凉。
五年来他藏身锦衣卫之中,躲避严家父子的追杀,忍辱负重。五年来他白天打杂,晚上修习诗书,练武强身,等待一朝图谋。
而就在一年前,他奉命在东南调查倭奴,正好藏身在这家名叫香雪阁的青楼,说来香雪阁也是兴化城数一数二的大教坊,里面多是达官贵人,商家巨贾。这一年来,他也看透了妓人的凄苦,卖笑卖艺,稍有不慎就是打骂。
可她们尽管身处肮脏之所,但她们的半真笑意却也有丝丝柔情,半假笑意也叹万丈红尘。
只是风依旧在吹,水依旧在流。
夏慕朗目流星,望着新来的那个美人,只见她自已飘动,牵起一段红绸,却如孤单的彩蝶飞身,突兀的又消失,不知去了何处?
前日**新带来这个美人,淡淡月色下,朦胧中他只是看清那女子肩头的两只彩蝶,可是夜半也听见她凄苦的泪声。
十年来他觉得他的心已经够硬了,穿越十年已经打造了他铁石心肠,可是听见那哭声时,他还是颤抖了。**将这个新来的女人交给了他,让他带回去管教。其实说是管教,无非就是有意奉承他,顺便让他教这女人如何侍候男人。
嘈杂依旧的街坊,一如往常的寻常小巷,两旁青黑砖瓦的老宅子,雀檐上积攒了一层蛛网。
夏慕无暇理会府上的灰尘,推门走进夏家老宅。沉着脸将她从香雪阁带回府中,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也不理会她跟在身后脚步踉跄。
进了府,方才将他心中阵阵暖意唤醒,抬眼一望,宽敞的厢房,烛光憧憬,桌案上的香炉染起袅袅的香。
“你叫什么名字,家中可还有些什么人?”夏慕听上去有些清冷的声音,将少女的视线拉回。
少女穿着绯色薄纱,漆黑的长发顺着纤弱的肩膀滑落,一身黄色裹胸漾开灼人的风华,丰胸肥硕。此刻望着夏慕却有些害怕:“我叫阿桑,前年家乡遭了洪水,娘去了,爹带着我来兴化卖艺,只是碰上了倭奴,爹爹……爹爹……”
少女说到此,眼中泪下,哽咽起来。
夏慕双手蓦然一紧,眼光也越发凛冽起来。当今世宗崇道,严嵩专权,南倭北虏,祸国殃民。
一系列国仇家恨,让他胸臆间铭记的只有屈辱,数不尽的屈辱……
这屈辱自崖山海战,抗虏名臣陆秀夫背负少帝赵昺,跟随十万军民跳海殉国后,便一直存在,那是华夏自古以来第一次全面亡国……深深记得,那一日,十余万具尸体浮海,向世人昭示了我华夏民族宁折不弯,宁死不屈的英雄气概。而崖山之后,汉家百姓的屈辱便日益严重。时值嘉靖一朝更是让区区日倭肆意屠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当真是欺人太甚,难道真是崖山之后无汉人,大明一去无中华了吗?有血性的汉子都死去了?忍受如此国耻!
“够了!老子真是受够了!”他想想真是憋屈的慌,眼眶不禁染红,堂堂大明王朝,统御华夷,火器威震四海,竟然叫一个还在内乱的日本给欺负成如此摸样。但不说现在,就算后来丰臣秀吉一统日本,侵占大明沿海跟朝鲜时,我万历皇帝再差劲,也比日本强盛许多,怎么会输,怎么能输!
还记得那一年,我大明麾下六十万大军,兵发朝鲜。邓子龙,李如松、李舜臣两邦名臣,血战露梁,与日寇小西行长一绝雌雄。最后,最后还不是叫他日本乖乖的屈首称臣。
想着心头愈发压抑,嘴中却是念叨着嘉靖四十一年,蓦然又是一惊,惊得浑身冷汗。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一年正是日倭奇袭兴化,造成三府大屠杀的时间!那兴化岂不是说要被日倭攻占了!
家仇未报,国恨又起。
夏慕望向窗外,只见朦胧月色,像覆上了一层薄纱,看不真切,而他的声音也有些飘渺:“阿桑这个名字很好听,今天是初春十三,我把你带回来,本来是要……”
“算了,你去休息吧。”夏慕不知道为何,面对阿桑纯真的眼睛,他狠不下心来,让这个小姑娘堕落红尘。
“谢……谢……”阿桑看着如冰山般的夏慕,那一双黑不见底的眸子,却吸引她的好奇。
府中的梨花花期很长,至今仍有开不败的迹象。
此时府门中开,数人闪身进入。少时方外响起男子低沉的声音:“吴二十二,孙三十三前来报到。”
夏慕视线被声音拉回,打开房门,只见两个头戴配着雁翎大帽、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跪倒庭中,手中送上一份情报。
夏慕接过情报,挥了挥手,两人便消失原地。只是那情报让夏慕浑身热血又升腾起来。
小小纸条只写了八字:“李大兴暗通倭奴,杀!”
夏慕其实早就打探好了。当下这兴化布政使是赵文华,而赵文华乃是严嵩义子,却跟严世蕃背地里勾结倭奴。月前赵文华进京,留下他的狗腿子联系倭奴,正是那兴化的同知李大兴,而后天李大兴就要在香雪阁宴请一个叫早稻二郎的倭奴,据说是雄踞兴化一代的最大倭奴渡边雄的得力手下。
其实他杀了这李大兴,还有一些私心,就是要取得他们卖国的罪证,好等北上京城,投靠徐阶时,有些压身价的东西,莫要让人小觑了。
而以徐阶的本事,一定可以扳倒严嵩。熟知历史的他,心中也十分明白,最后就是徐阶扳倒了严嵩。
厢房内烛光伴着缕缕檀香摇曳,窗外清冷月朦胧。
今夜尚过初春,风中还加带着些许凉意,夏府后院小亭,尚有一层薄冰未化。
夏慕轻移脚步,冰面映出他俊朗的面孔,这里是他每夜必来的地方,从晚冬到早春,日日夜夜,月伴星辰,十年来他便都在这里习武。
夏家虽是书香门第,但在这个乱世,武力是可以自保的唯一途径。
夏慕伸手抽出一把长刀,寒夜乍现飞星,只见刀柄末处上好的玄铁打造,浮雕出一支梅花绣春,这刀就是锦衣卫的绣春刀。
而这样一把好刀,端的却是人命。
五年前他就被远赴兴化办案锦衣卫镇抚使看中,秘密加入了锦衣卫。五年来死在他手中的人有多少,他记不得了,杀的人太多,他也记得不了。
第二日一早,尚是乍暖还寒时候,夏慕便带着阿桑回了香雪阁。
今日李大兴似是要办宴,香雪阁小厮特别忙碌。
**知道这夏慕似乎跟锦衣卫关系很好,不敢得罪,在她的香雪阁,她也敬着他。
“老妈妈,这阿桑姑娘我给你带回来了。”夏慕心中还有些迟疑,阿桑拽着他的袖子,不想让他走。
**急忙打掉阿桑的手,笑呵呵的奉承着:“夏小哥好本事,有不懂事的姑娘,夏小哥都能管教得服服帖帖。”
夏慕没有说话,转身走出了香雪阁。只见一旁大桑树上,一个吊儿郎当的少年怀中抱着绣春刀,躺在枝桠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
见是夏慕来,少年一个翻身飞下大桑树,脸上露出笑呵呵的贱笑:“夏哥,昨晚想必又是一夜风流,美人在怀吧。”说着少年一副美美的表情,很是猥琐。
夏慕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却是低声问道:“查到李大兴那狗官下午在何处了吗?”
“我办事夏哥还不放心,只是那李大兴得罪了咱锦衣卫兄弟,夏哥要杀他,也不是难事,但那狗官跟东厂番子还有些联系。”
夏慕听罗克敌这么说,眉头皱起,但他相信罗克敌说得话。罗克敌是他多年兄弟,两人一起加入锦衣卫,出生入死多少次。
但这次夏慕却是瞒了他,李大兴没有招惹他,而是他的仇人。十年前严嵩诬陷三边总督曾铣,构陷他叔祖夏言,李大兴这狗官就参与其中,如今严嵩专权,他报不了仇,但是时候收些利息了!
瘦西湖有名,兴化的小太湖也有名。
此时一曲碧萧传来,远处水波荡荡,唉乃芳草,烟波浩渺,青青水波,一花船,分水而来。船上纱橱月上,多人香肩相勾,一艳丽女子滑嫩俏脸埋在一俊朗少年股间,随后女子鬓乱钗横频动,红绫被翻波滚,弄得他魂消魄荡,欲仙欲死,身下小舟也受力,摇摇晃晃,响起令人遐思的轻响。
夏慕藏身船下,见得舟内熏香弥漫,烛光轻摆,彩绸相缠,郎情妾意,只觉得那羞的声音引得心头烦闷,甚至空气中弥漫这暧昧的味道。
定眼细细一瞧,看着男子毫不遮蔽的丑态,更是让他作呕,女人香肩裸露,男人更是肆意垂涎,他很不喜这一切。
夜色将晚,李大兴才弄完,步子一走有些飘,去了船舱里间。
“噗”的一声,湖水炸开,夏慕脚踩水花,窜上小舟。此时黄昏时段,正值花船人客最多,他急忙敛下眉眼,揣上绣春刀,跃入高台后红纱轻掩的阁楼。
只见里面那女子正背对着他淡补红妆,夏慕一个侧步,便是一记手刀将女子敲昏,藏在纱帘后。
里面传来李大兴奸笑的青楼小调,似是在里面洗澡。
夏慕冷笑一声,也不着急,随意坐在桌子旁,拿起上面的茶壶仔细端详,只见釉色极好,但过于脂粉气,不是他喜欢的。他倒了盏茶,定定心神,寐了一刻,尚未入睡。
未多时,烛光轻恍,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一身绸缎醉酒的李大兴走出,却没有发觉夏慕存在。只见他靠在床边,眼露贪婪的拿出一本笔札,窃窃发笑。
夏慕看到那笔札时,眼神波动,只见那笔札跟叔祖当年交给自己的一样,想来定是严党罪证,上面记载了他们勾结倭奴的钱财货账。
夏慕轻脚靠近李大兴,可他却未发觉,以为是那妓人,口吐酒气笑道:“小美人,我们再来。”
夏慕目光一凝,时机已到,绣春刀刀出如龙,霎时船舱内一抹流星闪过,刺入男子背心。李大兴蓦然不动,一口血喷出,洒在淡色轻纱之中,整个人无力瘫软,双眼还残留不可置信?
人死,刀收。
夏慕拿回笔札,揣在怀中,脑内一片空白,杀了?怎么杀了?一条人命,就这么抹去了?
还未多想,熏香渺渺,一股暖流便在手中弥漫,惊觉过来,是了,该走了,收拾好现场,便跃窗逃出。
前世他只是一个演员,今生却是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天差地别,可他别无选择。国仇家恨要报,他要为万世开太平,就不得不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