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词太过特别,带着铿锵之音,光是念出来就令人感到战栗。好像天神用闪电刻在世界最高峰的文字。
凰渊还想细问,红玉嗖的一下藏进他上衣。
婆婆走进来。
“嗯?小子怎么坐起来了?这大病初愈的,不想活了不成?“
“我……”
“躺下!”
婆婆虽然看着老迈,言语动作却充满魄力。她一叉腰,一顿拐杖,凰渊赶紧趴在床上。
然后噔一下弹起来。
“我的妈呀!”
八只黑黝黝的眼睛在枕头的位置紧紧的盯着他。
一对刀锋样的口器横在应该是脖子的位置。
床板上则全是粗重的刚毛。
八只节肢向下弯曲,充当柱子。
这张床……是一只小车大小的蜘蛛。
垫单被子……全是蛛丝。
凰渊跳下床,蹦蹦跳跳,想把身上并不存在的脏东西抖掉。
婆婆不耐,拐杖狠狠一顿,凰渊像是触电般一僵,哀嚎着倒在地上。
“你看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快回床上躺着!难不成你想躺地上?”
“让我躺地上吧!”凰渊苦着脸道。
然后他躺回了蜘蛛床。
我才不和老人一般计较。
他在心中想着,不断催眠自己身下的是席梦思。
克服了心理压力之后,真的是异常舒服。
当然他绝不会承认被一个老婆婆揪着耳朵扔上床的事实。
百无聊赖,他想叫红玉出来聊聊,可怎么也找不到她。
明明她之间钻进了自己的上衣之中啊。
真是神出鬼没。
凰渊仰躺着,全身放松,全力忘记脑袋上枕着个蜘蛛头的事实。
思绪轻松之后,突然冒出来一些无法抑制的念头。
和叔叔婶婶吵架,和陈思雅道别……好像就在昨天一样……
又好像……过了一辈子……
他闭着眼,陷入半睡半醒的境地,眼前无数的景象闪过。
或熟悉或陌生,时而激动时而酸楚。
最后他被一股肉香唤醒,已经泪流满面。
疯狂的饥饿占据了他的思绪。
婆婆推开摇摇欲坠的门,端着个底部烧黑的木碗,盛着满满一大碗的肉糜。
她尚未说话,凰渊一把夺过碗,哗啦啦全灌了下去。
婆婆大笑:“哈哈哈!小子有口福啊,你是第一个懂得欣赏老身药膳的人!”她兴奋的拍着凰渊的肩膀,眼中露出孩童般的欣喜。
凰渊实在饿极了,根本没听她说什么,一连吃了十三碗。
他从没想过自己的食量居然会这么大。
因为里面已经不是人了吧……
婆婆高兴地把熬肉糜的木锅端进来,很快见底。
真是美味。凰渊满足的坐下。
锅底沉淀着熬烂了的草药,以及各种虫子的残肢。
凰渊一愣,仔细盯着锅底看了十秒。
婆婆笑着走出去,口中念着有眼光有口福。那笑声简直像是刀剑刺着他的耳朵。
凰渊趴在床边干呕,觉得肚子里天翻地覆。
我简直瞎了眼。
好在吃饱之后,好歹恢复了些许力气,凰渊便下床走动。
这小屋乍看之下清淡雅致,格局装饰皆有讲究。但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部件都是用各种巨大的虫类的身躯制成……凰渊连忙滚了出去。
豁然开朗。
此处乃是位于大河中央的一处高地。房舍共有十多座,沿河零散分布。外部盖满了藤蔓,开出鲜艳的花朵,颇有自然的美丽。倒是看不出所用的建材是那般的可怖。
浩瀚无边的湿地。大河蔓延至视野的尽头,隐隐可见天边一条灿烂的银线。各处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铺成一条无边无际的彩色地毯,和暖暖又懒懒的夕阳连接。
凰渊来到水边,看着倒影中的那个人。
粗布裋褐。黑发披肩,用麻绳简单的扎起。一样的面容俊秀,一样的眉清目朗。可神采却委顿下去,多了一股沧桑之意。
这谁?
这是凰渊的第一反应。
居然找不到一丁点那个世界的影子。
初见君是神采飞扬的少年郎。
再见君是忧思满面的天涯客。
原来人真的可以在一夕之间,完全变成另外的模样。
有人从后面拉了凰渊一下,是一只蜮人。在凰渊看来他们都一个模样。
“醒了,饿,吃饭……”
吃饭?该不会又是拿我试药吧?他们到底想对我干什么?
凰渊心生寒意,便想逃走。
周围草木耸动,水中跳起无数手指长短的细虫,发出密集的吱吱声。
凰渊响起用指甲抠黑板的声音,起了一声鸡皮疙瘩。
几个蜮人拨开芦苇丛从水中游上来,各自背着个大口袋。
逃跑的计划尚未开始便已夭折。几个蜮人围着凰渊,兴奋的将他带到一个大院子中。
这里比起凰渊之前住的小屋简陋的多,就是用零散的木头和草荆围起来的泥巴院子。里面建着些土制的圆筒,蜮人用尖锐的爪子挂在墙上,就能当床用。
背着布袋的蜮人进了忙碌的里间,一大帮肉食昆虫的脑袋全部盯在凰渊身上。
刀锋般的口器一开一合。
这算不算羊入虎口。
他遍体生寒,差点转身就跑。
他身边的蜮人兴奋不减,一直断断续续的说着什么。
凰渊大概听明白,蜮人们并不是想拿他当口粮。反而是把他当做客人来招待。
可是他们的模样实在太可怕。当他们断断续续的夸赞厨师的厨艺“好吃、好好吃、全吞下……”的时候,凰渊总是觉得他们是在说自己。
明明刚刚吃了一锅药膳,但是当浓烈的香味传来时,无法抑制的饥饿感再次主宰了凰渊的行动。
所谓变成龙,其实是指胃么。
三个蜮人扛着个烧焦的泥条走出来,泥土被烧裂,散发出阵阵的香气。他们架起火堆,将泥条立在中央,载歌载舞了一阵。
蜮人虽然有人的轮廓,但是身体构造却截然不同。他们轻而易举的做出许多在凰渊看来匪夷所思的动作,但是却有着一股异样的美感,而且其中欢欣的意味表露无疑。
火光照耀着他们的影子,舞出另一番舞蹈。一个蜮人口中说着朋友、结交之类的话,拉着凰渊进入他们的队伍。凰渊推辞不过,古怪的动作引起他们的哄堂大笑——他们的笑声类似蟋蟀的鸣叫,一起一伏的居然还十分好听。
挂在墙上睡觉的蜮人陆续加入了舞会,正常一点的从门里走出,古怪些的则直接爬到房顶上蹦下来。
然后就是音乐响起——姑且称之为音乐吧。蜮人们互相敲打肢体,完全没有章法可言,但是奏出来的声音还是颇为美妙。
凰渊突然觉得这些长相古怪的家伙没那么可怕了。
虽然他们长得凶恶,但是他们也有着自己的文化,自己的社会。也许在他们的骨子里,还有着相当文明的精神。
这个世界,也许真的很有意思。
凰渊心中升起一些期待。
舞会到最后,蜮人们断断续续的喊着新朋友、新伙伴,交给凰渊一把古怪的锤子,让他敲开封泥。
这是一份殊荣吧。
凰渊带着微暖的心情,敲开封泥。
一股浓烈的香味散发出来。
浓烈到让凰渊很想呕吐。
一个烤熟的人头。
彻骨之寒。
凰渊一下蹦起来,从蜮人们的头顶蹦过去,然后发足狂奔。
他完全没料到自己能跳的那么高,跑得那么快。
简直是脱胎换骨。
但是他一点都不高兴。
所谓热情的、友好的目光,原来是噬人的凶兽。
我要回去!无论如何也要回去!
凰渊不管不顾的埋头奔跑。不知何时天已经黑了,脚下泥路泥泞,十分难行。
他心中惊惶,前方突然冒出一个影子,便滑倒在地。
七荤八素,眼冒金星,但心中的恐惧战胜了一切,他不管不顾的乱挥手。
“别吃我!别吃我!别吃我!”
“好没良心的小子,老身若要吃你,又何必救你?”
是婆婆。
凰渊心中稍定,视野清晰。
婆婆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个布袋,在昏暗的夜色中行走无碍。
“起来。”
婆婆将布袋系到杖头上,将凰渊拉起来。
皮肤粗糙,却又柔若无骨。
“瞧你这一身脏的,过来吧。”
再进那个小屋,虽然那些虫子的肢体仍然刺眼,但凰渊却莫名的生出一股安全感。
婆婆放了一桶药浴。那颜色绿油油的,还有些不知名的花草飘在上面,好像吃火锅用的蘸酱。凰渊犹豫半天,在婆婆厉声催促之下才犹犹豫豫的泡进去。
通体舒畅。
药力从浑身的毛孔侵入,流遍全身,将身体和心灵的疲劳一扫而空。
凰渊闭目享受,昏沉沉的几乎睡去。
浴室门突然被打开。
“泡完了没有?泡完了起来换衣服!”
在凰渊呆滞的目光中,婆婆一手将凰渊从浴桶中拉了出来,眼前放光。
“啧,倒真是一身好皮肉,比女娃还嫩。”
“非礼啊!!”
凰渊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从自己的嘴中叫出这句经典的台词。等他换好了一身道袍走出浴室,仍然难以面对婆婆的目光。
“不错,挺合身。”婆婆笑着点头。
道袍偏紫色,款式上到没有男女之别。只是凰渊穿在身上偏紧,还有着一股浓郁的花香,想来不会是男子之物。
凰渊尴尬不已:“婆婆,男女授受不亲……”
婆婆一笑:“中原那套礼学,在云梦可行不通。医者父母心,脱光了也不过是光毛的猴子罢了。”
这算是安慰还是讽刺啊?凰渊郁闷不已,然后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我之前的衣服,也是婆婆……”
“那你希望谁来换?”婆婆一笑。
凰渊张了下嘴,什么也说不出来。那些蜮人么?他们应该会抱着料理食材的心情吧。
“我……我自己……”
“你梦游着换么?”婆婆笑道。
“我……我……我不换了!”
婆婆闻言,哈哈大笑。凰渊的脸顿时红了,觉得自己像个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