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草,野树,山石,游鱼飞鸟。
妃子白微微道:“原来你们都在演戏!”
我道:“你不也在我身边演了更久的戏?”说着取下背上的包裹,运力将魔法珠尽数飞向了他们的主人。
再次吞下火系魔法珠的战龙,变得意气风发,竖起鳞片,厉吼一声,空中翻转着跟头。
九姑娘嫣然笑道:“方采林,湖心亭这么精彩的戏,你居然不安排我上场,真不公平!”
叶无秋道:“你跟千夜不上场是最轻松的,可苦了我们几个,我最后射出的那枚木针若有分毫偏差,戏就演砸了。”
沙王瞪了他一眼,道:“演砸也是我倒霉!”
子非鱼和千夜,也各自放声大笑。
妃子白微微叹了口气,道:“方采林,我倒真有点佩服你了。”
我黯然道:“我却希望,自己猜错了。”
“你是怎么看出我的身份?”
“你将法力隐藏的滴水不漏,小奔的俗世性格也绝对完整,足够鲜活,我一度深信不疑,一路走过的几个地方,任何一处你都没有留下破绽,但是当我把这五地连起来想的时候,发现了一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小奔是个卖嘴皮子的说书人,平日里总是话多,但是在见到叶无秋、九姑娘、沙王、子非鱼时,你却完完全全一言不发,起初我以为你看到法力高强的人物,心存畏惧不敢开口,但是神木堂之后你就应该知道,我有足够的能力保你无虞,而在接下来的淑秀教,喜欢美女的小奔颇为活跃,孔雀船上第一层第二层第三层都话语不断,唯独在第四层见到九姑娘时,又突然沉默,再之后见到沙王、子非鱼也是如此,没有人见过妃子白的真实相貌,但你的声音却并不是秘密,所以你是故意不说话。”
“荧灯畑我可在千夜面前说了很多话。”
“不错,在荧灯畑我甚至打消了对你的怀疑,直到得知妃子白已经一百二十年都没有给千夜下发过任务,时间多少会改变一个人的声音,也多少会令一个人的记忆模糊,所以在荧灯畑,你可以肆无忌惮的讲话。”
“就单凭讲话不讲话,你就确定我的身份?”
“还有,在钰钗镇外的义庄,你我一起揭穿文少少的骗局,我从义庄飞到一里外的众人时,因为要挥剑挡掉密集而来的暗器,飞的并不快,以小奔的御空术应该能及时跟上,但是在我落地后有接近半盏茶的时间,你才姗姗来迟的过来,当时就觉得有点奇怪,然后就传来了子非鱼受伤的消息,据子非鱼说,妃子白仅仅用三分力打了他一掌便匆匆离开,我后来回想自己拉着文少少飞到湖心亭,所用的时间,来回的话差不多半盏茶的时间多一些,我想,这应该不是巧合。”
“这虽不是巧合,却也不足以为定论。”
“不错,我虽然已经怀疑你,但并不能以此断定你就是妃子白,所以我让你分别去给沙王、九姑娘、叶无秋送口信,实则是看你到底敢不敢与他们直接对话,这时你聪明地给自己找了个借口,竭力狂奔长途跋涉,导致嗓子干哑音色大变,坠塔坡、清鸿涧、杉森集这三个地方绕一圈,再到钰钗镇,小奔嗓子干哑确实很合乎情理,但是你的第一站坠塔坡,此地距离你出发的荧灯畑只有数十里,无论你御空的多么拼命也不可能累到声音变化,但你的声音还是干哑了,所以,你在刻意掩饰,那时我便已确定,你,就是妃子白!”
妃子白微微笑道:“精彩,你确实是我遇到过的最强劲的对手。”
我慢慢向前,凄然道:“可是,即使是在刚才我见到你的前一刻,我仍在心中期望,这一切都是我猜错了,小奔就是小奔,不是妃子白,他只是一个乐天知命、自由逍遥的普通人。”
这时子非鱼突然大喊:“停下!方采林!危险!”
沙王道:“跟他废话什么,大伙儿一块上!”
我回头对他们摇了摇头,接着道:“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我们有没有可能,不战?”
妃子白叹息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会是小奔?”
我摇头不语。
“我一生精研法术,修不死之身,掌控天下群雄浮沉,玩弄所有兴亡盛衰,超凡天赋、天演王者,从未有人配做妃子白的对手,更未有人配做妃子白的朋友,可是千挑万选收得三个徒弟,最终却都叛我而去,我将能力升华到极致,却也站在了孤独的巅峰,于是我便创造了另一个自己,一个最底层最平凡的自己,尝尽俗世烟火,走出另一条命运,一百多年来,我在两种决然相悖的身份来回切换游走,却苦苦寻不到可以说服自己做出抉择的意义,既放不下极端的控制,也走不出平凡的卑微,这种痛苦,你,永远不会明白。”
“我不明白,只因我根本无瑕去品尝人生,我只要救活一个人,不惜任何代价!”
“好!你的意念够坚定,能力才够强大,今天无论胜败,都是我最开心最痛快的一天,我并不在乎什么五系魔法珠,但只有激发出你最高的潜能,才能真正成为我的对手,也不枉我们同行一场,来吧!方采林,拔出你的剑!叶无秋、子非鱼、九姑娘、沙王、千夜,为了你们的自由,一起来吧!”
妃子白说到最后,黑色的衣服无风自鼓,语气里已满是尸山血海般的慑人气息。
背后五人抢上前来,子非鱼扭动的铁拳“咔咔”作响,巨大的拳影已然攻出;沙王身体猛地拔高数丈,大刀竖在身前迎头斩下;九姑娘疾速飞起,身形在空中划出一条红色的弧度,流星般从左侧攻去;千夜站在战龙背上,从右侧迂回,炽热的毒火团接连吐出;叶无秋撑开的折扇,凌空在身前转动,源源不断射出无数透明的气针。
排山倒海的攻势从各个方向席卷而来!
妃子白双掌轻轻向前推出,空气中荡开层层涟漪,凝出一个透明的水球将自己包裹,紧接着外圈又凝出一个更大的水球,下一瞬,“嘭”的一声,第三个凝出的水球在碎裂的同时,于最外层拦下了所有的攻击!
连续凝出三个防御水球,妃子白法力之高,甚至是我三倍!
我拔出无泪神剑,两手紧紧握住剑柄,红色的火掌之气与蓝色的冰掌之气交错在剑刃,泛出耀眼的光芒,奋力向前挥出!
凌厉的剑气瞬间划破了第二层水球,紧接着,五人又一轮的攻势再次袭来,终于散去了最后一层水球!
随即妃子白飞身向前,朝我抓来。速度之快匪夷所思,电光石火间我已无瑕躲闪,挺剑直刺他喉咙,攻敌之不得不救。
黑影闪动,我只觉手臂突然一麻,手中的剑竟被荡开了去,妃子白的身形也因此慢了下来,我立即翻转后跃,与他拉开距离。
这时子非鱼的铁拳虎虎攻来,夹带着叶无秋的气针,封住了妃子白前路,而后面千夜的毒火团也紧紧尾随。
但妃子白的身行实在太快,前后夹击之下仍从容避开,眨眼间人已在数丈之外。风戾中,迅捷灵敏的九姑娘已飞向他顿身处,唰唰唰唰,手中快剑如疾风密雨般刺向妃子白,而不远处的沙王,也挥动大刀前来助阵。
六人围攻之下,妃子白依然不落下风,若不是我们配合得当,怕是早已落败。子非鱼铁拳生猛,叶无秋气针密集,沙王刀锋狠烈,九姑娘剑法灵巧,千夜毒火穷追。所有人都投入了最极致的战力,然而妃子白法力之高,如鬼魅、似青烟,实在毫无破绽。
鏖战中,周围山石以及那水壁文字,早已削冰切雪般被毁的面目全非。这般激烈缠斗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沙王一声痛叫,被妃子白击中一掌,但重创之下竟不后退,迎着妃子白的攻势将大刀旋转抛出,同时伸手向前抓去,竟是舍命一拼的打法。
妃子白一掌得手未及收招,大刀已凌空劈来,当下落身躲过,却不料竟被奋不顾身的沙王抓住右臂。
妃子白眉头一皱,右手猛地运力,只听得“哧哧”断裂之声,沙王的右手连同胳膊竟一下被震成了碎片,登时血雨飘洒肉骨横飞。
沙王这拼命一抓并未有任何攻击,但却一时锁住了妃子白的身形,虽只有白驹过隙的瞬间,却为我们创造了绝佳的机会。
随着沙王凄厉的惨叫,我的剑气终于划到了妃子白的后背。一击得手,虽不致命,却已稍乱其身形。紧接着叶无秋气针大盛全力射出,妃子白乱中求稳,仍是躲过,却又被九姑娘的快剑封住了去路,始终尾随的毒火团似乎也有了可乘之机。
此时退无可退,妃子白怒吼一声,一掌将身后的毒火团拍碎,但同时,也终于被子非鱼破空飞来的拳影击中胸口!
眼下机会稍纵即逝,容不得半分停顿。我向其快速又划出一剑,妃子白虽伤犹强,翻身躲过剑气。而被击碎毒火团的战龙突然扑来,张开血盆大口,似要生吞敌人,其他人也已各自占据各个方向围住其去路。
妃子白困兽之斗,毫不显弱势,迎着獠牙巨口,上前一把抓住战龙的上颚与下颚,双手运力,仰天狂吼。战龙的巨口越张越大,竟是被生生撕裂开来。
我挺剑瞬移刺去,妃子白推开战龙急忙转身,双掌在胸前合十,一下夹住了刺来的剑刃,同时又凝出了一个水球结界,将同时攻来的来其他四人挡在其外。
我奋力将剑回抽,却丝毫动弹不得。水球外,子非鱼猛烈的铁拳愈打愈狠越打越快,加上其他的人辅助,防御水球一分一分不停缩小。我左手运力,火掌之气顺着剑刃冲进水球内。妃子白心知僵持不妙,立即散去水球,身形急向下坠,堪堪躲开我的剑刃,翻转个跟头向子非鱼抢去,快如闪电,狠狠一掌拍在铁拳之上。
子非鱼登时口吐鲜血,身体往后飞去。而一旁离得最近的九姑娘,趁势一剑刺中了妃子白肩膀,紧接着扭转剑刃,生生挖出一个血洞。叶无秋瞄准机会,折扇向前,气针接连射向血洞。
妃子白面露痛苦之色,不躲闪,伸出两指夹住九姑娘的剑刃,折断刃尖,运力挥出,速度竟比气针更快数倍,“嗖”的一声穿透折扇,径直射进了叶无秋的喉咙!
我大吃一惊,再次挥剑刺出。妃子白身上多处受伤,身形已远不如起初那般迅速,不得已避重就轻,躲开剑气的同时,被千夜的毒火团击中,全身立即燃了火。但只那么一瞬间,他身上的火又全部散开,尽数反弹回千夜身上。就在毒火往返的刹那,我使出浑身之功,将剑如离弦之箭般射出。
终于,无泪神剑贯穿了妃子白的身体!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顿,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沙王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断臂处血不停外涌;远处的子非鱼已然毙命,那一掌之力谁也无法经受;九姑娘的百年血剑被折,万幸身体未有重大伤害;千夜胸前被灼伤一大片,口中吐出血来,伤心地看着死去的战龙;叶无秋双目圆睁,喉咙上的刃尖格外醒目。
而我只觉得两眼直冒金星,耳边嗡嗡作响,浑身虚脱。妃子白对我的防备显然远胜其他众人,混战中我的攻击极难成功,只是他没有想到,我会孤注一掷将神剑抛离,而不是飞身刺去。
妃子白看着胸前的剑柄,嘴角渗出血来,微弱地笑道:“你的剑已离手,丢离了这最重要的东西。”
我喘道:“结束了,妃子白。”
“不,还没结束。”
妃子白缓缓伸出右掌,无形的气流迅速聚成一个透明的漩涡,一股长鲸吸水般的巨大引力,向我吸附而来。
“方采林,我让你陪我一起死!”
此刻我法力透支,已无抵御之力。身体全然不受控制,由慢到快向其手掌飞去。
“哧!”
剑刃刺进骨肉的沉闷声音。妃子白的瞳孔急剧收缩。
我缓缓道:“你错了,我身上最重要的东西不是无泪神剑,而是这把玉剑,它的主人叫羽澈,是我最爱的人。”
慢慢消失的生命,终结一切强大与辉煌。
九姑娘流着泪笑了起来,接着沙王、千夜也纵声哈哈大笑。
阵风拂过,飘来浓郁的桃花香甜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