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阳光穿入窗棂,翁黛樱就醒了。睡醒之后的她,精神饱满,神采奕奕,丝毫不像受到惊吓的女孩儿。
她安然自若的等秦桑、绿枝两人过来伺候她净面、梳头时,忽然察觉有点不对。
昨夜……
她从三十八岁濒死之时,莫名回到了十二岁!还亲眼见到琴歌的死!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她没有一点波涛骇浪后的敬畏,反而心情平静,彷佛只是寻常呢?
犹记得昨夜,她孤单的举着灯笼,明明知道会遇到什么,硬逼自己向前走,心里头涌起的无边火焰。也记得上辈子临死之前,苏卿卿来看过自己,说过那些如利刃的讥讽言辞,和被人砍断手腕的剧烈疼痛。
可,记忆怎么了?死不瞑目,那种锥心刺骨的悔恨,没有淹没她,反而如烟絮一般,淡淡的,模糊了?消散了?
她依稀记得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情,却没办法回忆细节,自己是怎么成为害死琴歌的凶手,百口莫辩的?嫁到梁家后,怎么一步步连立足之地都没了,只能躲在庵堂?更加不记得……和她的夫君梁御榛大将军之间,发生过什么了?
到底怎么回事?
思索良久,得不出一个结论。
最终只能归结于:大概是地府的人发现了错误,她没有投胎转世,而是回到十二岁,所以补给她喝了孟婆汤,也算是轮回了。
只是,这孟婆汤的功效,不是忘记前尘往事吗?怎么她忘得不干净呢?脑中还剩余残念,断断续续,犹如破碎的碎片,找不到的线头,理不清,剪不断。
她很头痛,眼前飞快闪过一幕幕的片段,而每一幕,她自己的存在都被抽离出去,好似在看别人的故事,一时间弄不清现实还是梦幻。
就在她孤单的思索人生时,身边的人都已经忙疯了。云嬷嬷大包小包的收拾东西,把两个丫鬟指使的团团转。这个丢下不要了,那个是小姐素来喜爱的,一定要带上。
忽然一阵敲门声,惊得三人的心直接跳到嗓子里。
“翁姑娘吗?山长请你到书堂去。”
“什、什么事情啊!我们姑娘还睡着。往常不是辰时三刻才去书堂诵读经典吗?”
“今日有事。云嬷嬷,等翁姑娘醒来,赶紧让她过去吧,不要迟到。我还要去通知其他人。”
等人一走,云嬷嬷捂着胸口,快要虚脱的说,“不得了了!估计是那焦娘子的尸身被人发现。走,赶紧走,再不走就说不清了。秦桑,赶紧叫你哥哥套好马车。绿枝,你去厨房拿点东西,不拘好坏,热的就成。”
“是,嬷嬷我马上就回来!”
两个丫鬟脚不沾地的走了。云嬷嬷身子软软的坐下,可想起还需要保护翁黛樱,赶紧站起来。
镜子后面出现她煞白的面孔,两只眼睛里都是熬红的血丝。
为“莫名重生”又失去记忆,没办法躲开明枪暗箭而忧心忡忡的翁黛樱,见到最疼爱自己的乳娘,心底终于流淌过一丝暖流,轻声道,
“嬷嬷,歇歇吧。不急这一刻。”
“小姐,怎么能歇啊?不等你平安回家,嬷嬷的这颗心就悬着,吃不下,睡不好。呜呜,夫人当年亲手把你托付给我,要是小姐有了个万一,我,我也不活了!”
乳娘的眼泪瞬间涌出来,吧嗒吧嗒没完没了的掉。
翁黛樱以为记忆被“孟婆汤”带走了,可看着乳娘的眼泪,许多画面又鲜活的出现了。
上一世,在云嬷嬷的滂沱泪水中,没办法,跟着秦桑返回翁家。结果人人都认定了临阵脱逃的她,是杀死焦琴歌的凶手。
她悲愤,她痛苦,曾想过“尤其背负污名,不如豁出去”,想去衙门告状,让官府介入,查明真凶。也是在云嬷嬷的泪水中败退。
云嬷嬷陪伴她半生,遭遇所有苦难危恶的时候,都在旁边不离不弃。这份情,怎能不让人动容?
不过翁黛樱心中那股暖流,却在云嬷嬷掉泪的同时,消失了,不见了。因为她记忆起,每一次遇到磨难挫折时,云嬷嬷就会像现在这样,不停的流泪,念叨“怎么办啊,怎么办!我的小姐这么苦命!”
而后呢,她本来心情十分难过,还要分心安慰乳娘。为了不让乳娘为她伤心哭泣,她立下种种保证,许下各样诺言,恨不能把自己的心给掏出来,乳娘说什么她都答应。
她没有亲娘,把乳娘当亲娘看待,一辈子都顺从听话。
是乳娘教导她善良,宽容,大度,对长辈屈从,对平辈忍让。被欺凌到头顶上了,也要体谅他人的难处。
然后,她一步步被算计,失去自己的地位,被逼迫的无处容身。死前,连一个忠心的下人都没有。
不知她凄凉的死在庵堂柜子里,是谁收尸的?那两个歹毒的丫鬟拿了她的手去梁家,梁家人是不是弹冠相庆,终于可以动用她的嫁妆了?她的一儿一女,是不是被揉搓的不成人形?
云嬷嬷待她是真心,可……她总是忘记,主仆有别,她不是乳娘的女儿。
她是乳娘的主人!
垂下眼帘,翁黛樱没有像往常那样哄云嬷嬷,而是拿着玳瑁梳,挑起一缕发丝,悠悠的梳着。嵌宝玻璃镜中,照着她稚嫩而美丽的容颜,以及后面泪流成河的乳娘。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翁黛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计算出来的,就是直觉,觉得就是这个点,她可以打开房门,去见一见她曾经的同窗,看一看她们是否在她没有离开书院的情况下,红口白牙,咬定是她杀死了焦琴歌。
淡然的整理了一下衣袖,翁黛樱正要跨出房门,云嬷嬷一把拉住她,“好小姐,你要去哪里?”
“书堂啊?刚刚山长不是派人过来,唤我去书堂么?”
“不能去!”
云嬷嬷死死拉住翁黛樱的胳膊,彷佛她即将要去的是刑场,“她们会害小姐的!她们一定会栽赃给小姐,说小姐杀死了焦娘子!”
翁黛樱的眉头一皱,“嬷嬷,你拉疼我了。”
云嬷嬷松开手,可还是张开手臂阻拦着,苦口婆心的劝着,“小姐,你再等等。秦桑她们马上回来了。等她们回来,咱们立刻走,立刻坐马车走。回翁家,倒要看看,谁敢平白污蔑小姐你!”
“回到翁家,爹爹有办法么?”
“当然!老爷富甲天下,半个南陵城都是他的。他怎么会没有办法!”
翁黛樱沉默了一下,“可爹爹不是官身。他只是商贾。现在是人命关天的大案,岂是花费几个钱财就能消灾的?”
“小姐你放心,就算倾家荡产,老爷也不会让你伤到一根头发!”
听到“倾家荡产”四个字,翁黛樱脸色一变,声音发颤,
“身为子女,不能让父母引以为荣,还给父母增添麻烦,太不孝了。爹爹倾家荡产为我洗脱冤屈,我翁黛樱还有何面目为人?”
说完,也不理会云嬷嬷的神情,直接推开门,迈过书舍的门槛。
外面的天空,澄净的没有一丝云彩,蔚蓝蔚蓝的,似乎容不下一丝污浊。书舍周围种了不少花木,粉紫各色的花瓣还没完全盛放,露水凝结,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
翁黛樱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脑中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绝对绝对不会,重复过去!
沿着花木小路往书堂走去,迎面小跑过来一个女孩,穿着粉红绫罗裙子,一看清翁黛樱的容颜,就大骂出声。
“翁黛樱,我看错你了!本来以为你清高高傲,目下无尘,不屑理会俗事,至少还能算得上坦坦荡荡的君子。没想到你竟然会对琴歌下毒手!我看错你了!”
翁黛樱有点迷茫的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努力思索,终于才尘封的记忆中找到一张配对成功的面孔,
“周灵韵?”
“为什么说我对琴歌下毒手?”
“你还想狡辩吗?你的丫鬟已经招供了,说你昨天晚上赴琴歌的约,失手将她杀死!你太残忍了!太歹毒了!琴歌只是和你吵了一架,和你有点分歧而已,你就害死她!你怎么下得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