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书院。
一轮孤月高高悬挂夜空之上。
四周静悄悄的,有萤火虫上下飞舞。
翁黛樱提了一盏气死风灯,独自一人走向花圃后面的秋千架。
梦里,她已经走了千百回,所以哪怕黑黝黝的花枝,在夜里看起来犹如恶鬼扑面,狰狞怪状,走在其间如在地狱里穿行,她的脚步也没有停顿一下。
到了!
她深深吸一口气,感觉灌入肺部的冰冷气息快把心头的火焰熄灭了。鼓足了勇气,抬起风灯,往秋千架上一照!
果然是她。
秋千架咯吱咯吱的摇晃,挂着的焦琴歌穿着一件素绫暗纹的镶边夹袄,长长的百褶裙盖住了双足,离地三寸,就那么悬空摇啊摇。
翁黛樱真的看到了,有点吃惊。
这场景,可比梦里真实多了,没有一点虚幻虚假的感觉。
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就是十二岁时的饱满弹性。穿着也是和焦琴歌差不多的夹袄,外面披了一件遮风的斗篷。抬起灯笼望下四周,花木葱茏,白日可算是清幽之地,可到了晚上……好可怕啊!
花圃后面有假山,黑影巨大,看起来如恶鬼吃人。就连那夜空的孤月,都发出渗人的光。
翁黛樱一面心弦发颤,一面把灯笼望焦琴歌面上一照,细细看她的容颜。
就见好友面色雪白,双眸紧闭,脖颈被秋千的绳索紧紧套住。只有那唇,鲜红若滴。
一如琴歌生前最爱的樱桃。
噩梦,变成现实了?
还是她回到了噩梦发生时?
翁黛樱倒退一步,难以相信。
她用力的呼吸,冰凉的气息灌入肺部,换做她正常时候,早被刺激的连连咳嗽了。可现在?她一点也没有喉咙发痒的感觉!
她的病,好了?
怎么可能!
大夫不是说,她的病是母胎里带来,只能靠后天调养,华佗重生也不能救么?而且只会随着年岁渐长,越来越糟?
翁黛樱抚着自己的心口,感受噗噗的跳动声。那律动,充满了生机,好像在说,别怕别怕,你不会死了。你还年轻,你还有很多好日子要过啊!
热泪瞬间夺眶而出。
她再次回头看了一眼焦琴歌。不懂为什么又回到眼下,恰逢琴歌刚死之时。
为什么没有早一步,挽救琴歌的性命?
“琴歌,相信我,我不会蠢蠢的让别人欺骗利用了。我会弄明白你的死因,不会让害过你的人逍遥自在。”
说完这句话,翁黛樱好像获得了力量。背脊挺得直直的,眼眸中多了几分坚定。
她提着灯笼,正欲往回走。刚一转身,就见黑暗中亮了两点灯火,摇摇曳曳的,自行朝她飞来,差点脚一软。待近了,才看清灯笼不是自己飘浮的,而是两个丫鬟提着。
“小姐?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秦桑和绿枝声音中带了点惊慌,“黑灯瞎火的,万一跌倒了怎么办?”
翁黛樱定了定神,回头看了一眼挂在秋千上的琴歌。秦桑和绿枝也看到了,夜半鬼魅最是吓人,惊得魂魄骇绝,尖叫不止。
还是秦桑反应快,连忙捂住了绿枝的嘴。
不知道刚刚那声叫喊,会惊醒多少人的睡梦。想来一会儿有人过来,发现小姐在这里……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小姐,快走!”
两个丫鬟腿也软,不过回头看一眼焦琴歌死气沉沉的模样,好似后面有恶鬼追赶,使出吃奶力气,连忙一左一右拉着翁黛樱回了书舍。
灯笼落在地上,烛火烧透了绢布,很快化成灰烬。
主仆三人回到书院给学生安排的书舍,关上门,绿枝立刻瘫软了,脸上一点血色也没。
乳娘云嬷嬷还没睡下,奇怪的问,“怎么了?”
秦桑来不及解释,噗通一声朝翁黛樱跪下,忠心耿耿的说,
“小姐,来不及了!趁着天色未亮,你还是赶紧回家吧!书院不能待了!”
“秦桑,到底怎么了?绿枝,你怎么跟吓破了胆子似得?”
“琴、琴歌姑娘……不好了!”绿枝牙齿打着颤。
“什么?人怎么不好了?可是得了急病?我就说,天黑约咱们小姐去见面,肯定没安好心!是不是又要借钱?”
“不是。”绿枝急得直掉眼泪,“挂在秋千上,人死了!小姐……小姐在旁边。”
“啊!”
云嬷嬷险些昏厥过去。
秦桑上前使劲掐了一下云嬷嬷的人中,咬咬牙,“嬷嬷,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保护小姐是正经。”
“对对!”云嬷嬷好容易安定下来,看着翁黛樱,眼泪刷刷的往下掉。
“我就说那焦娘子不是长命人。小姐和她交往,连累多少?现在死了还不清净。要是被冤枉了,可怎么办!”
秦桑满面忧伤,“刚刚我和绿枝去寻的时候,没有遇到外人。可见到焦娘子尸身的时候,绿枝叫唤了一声,怕是惊醒了书院的人。要是被人认出……
嬷嬷,时间紧迫,小姐再不走,天亮后可就走不了了!”
说完,她一脸破釜沉舟,豁出去的神情,
“我这就去唤我哥哥,叫他赶紧套了马车。就算是要我们兄妹两个的性命,也一定要把小姐护送回家!”
“好好!秦桑,不枉我提拔倚重你,你和你哥哥的忠心,老爷不会忘记的。只要护住了小姐,以后……绝对亏待不了你们兄妹两个!”
“嬷嬷放心!”
秦桑说完,目光坚毅的看了一眼翁黛樱,大踏步出去了。
灯花爆了一下,炸的翁黛樱精神一震。她呆呆看着自己的乳娘云嬷嬷,又一点一点看了书舍的摆设陈列,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真的,回来了?
不是那个千百次的梦境?
她低低的笑了一声,表情似哭非哭。
“小姐,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呜呜,我苦命的小姐,竟然无端端被扯上这种倒霉事。焦娘子活该不得好死!”
翁黛樱的脑中似乎很自然的出现一句话,“嬷嬷不要这么说,琴歌是被人害死的,她死的好可怜啊!”
可这句话在她喉咙里转了一转,却没说出口。记忆中的画面异常鲜活,她知道自己刚说完这句话,云嬷嬷的眼泪如大雨滂沱,流得她手足无错,不知道怎么安慰。
而后秦桑转回,她紧张慌乱,毫无主见,如热锅上的蚂蚁,只会团团转。催着她上马车,她就去了。栖栖遑遑的逃回翁家。
然后,流言四起,她成了杀死焦琴歌的凶手。后半生再也没能洗刷冤屈,也让害死琴歌的凶手逍遥法外。
忍住了想要说的话,闭着眼睛,思索琴歌的死。
被陷害这种事,翁黛樱已经可以平淡视之了,只是那时她嫁到梁家,和妯娌小姑有利益冲突,人家才会费劲抹黑她。
现在,书院清净之地,谁和她有深仇大恨呢?那个人,还知道她和琴歌的约定,知道她今夜会不带丫鬟赴约……
似乎是等着她自投罗网啊!
偏偏,她心底有执念,不亲眼看到琴歌,不能死心,还是去了。等于半只脚,踩进网中央。
没多久,秦桑回来了。
她脸上带着喜意,朝云嬷嬷点头后,屈膝跪下,用金簪刺破手指,滴血发誓: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会保护小姐回家。
云嬷嬷欣慰的流泪,绿枝怯弱的不敢说话。
翁黛樱面上没有多少惊色,用帕子裹了秦桑的手,说出自己的决定,“我不走。”
云嬷嬷震惊,绿枝眼眸放大。秦桑则快要心碎,
“小姐,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啊!等天明,焦娘子的死讯传开,想走也走不了了啊!”
“为什么要走?你们觉得,是我杀了琴歌么?”
“不,小姐心性善良,怎么会杀人。可人言可畏,前几日才和焦娘子起了冲突……要是有人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故意栽赃怎么办?小姐清清白白的,不能受那污水伤害!”
翁黛樱板着脸,“我走了,听不见了,就没人在背后说我了么?到时候怕是会有人说我‘畏罪潜逃’吧?”
“可……”云嬷嬷急了,“书院的人对小姐不大友善。万一言语冲突,冒犯了小姐,可怎么了得?不成不成,小姐还是赶紧和秦桑走吧。秦桑一家忠心耿耿,一定能保护小姐回到翁家的!”
秦桑赶紧点头,“我和我哥哥就是死,也会护送小姐安全到家。”
“那要是你们死了,我还是没有安全到家,又怎么办?”
话音刚落,秦桑脸色发白。
“小姐,你,你不信任我,不信任我哥哥么?”
“不是。而是你们再忠心,也不过是两个人。走夜路多危险,一不小心栽到沟里,或是遇到野兽,靠你们两个就能护住我了么?”
秦桑无言以对。
云嬷嬷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倒是绿枝,过了最初的惊慌之后,小心翼翼的靠近,
“小姐,那现在怎么办?”
翁黛樱闭上眼,这一次,她当然不能走,一定要找到害死琴歌的凶手,找到那个害她半辈子都背负污名的凶手!
“放心吧,我自问心无愧,谁能诬陷我?绿枝,打水来,洗洗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