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到月宫池时，垂柳和翠柏的这一边，是一个毛绒绒的草坪，四周林立着树木，这局部环境很漂亮，把月宫池作了很好的衬托。一些男女也不怕白亮的球灯，有坐有卧，有仰有躺，有的特别勇敢，男女死死拥抱着，不找暗处，也毫不躲闪，旁若无人地靠在电灯杆下干点不顾影响的事。他见到这些东西，深感时代变了，若在六七十年代，这种现象将要作为流氓捉拿起来。如今却成了司空见惯的事，在众目睽睽之下有点不雅的举动，大家不望你也就过去了，从心理上，从感情上，从社会发展的角度上，大家都能接受。他开始责备自己，四十岁的人了，观念还像老人似的陈旧，人活一世，工作要有开拓性，生活也应该有开拓性才行。于是，他突然增加了一些胆量，把垂着的头抬了起来，胸也往起挺了挺，扭头向二边看了看，是否有熟人将他盯着。
就这一看，正巧看到了单位的助理会计小张，想回避也就来不及了，只有硬着头皮与他答话。小张说，金局长今天还有雅兴出来逛一逛？言着，就靠过来了，和他肩并肩一起走。他很有些慌张，对小张说起谎来，我刚才出来找同学玩玩，在家闷得慌，顺便到街上来走走。小张这东西平时话多，是个有名的狡猾人，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在单位里奸巧百出，老喜欢搞点挑拨离间的事，有意在大家心里设置一道屏障，这样一来，人与人之间很不容易沟通，平时相处都互相防备着，他就更容易在每个人面前讨好。单位有八个局长，在表面上，都是你好我好，说话打哈哈，酒席上喝酒互相敬，团结得像一个人；可是背后呢，却有点反目成仇，你说我鼻子，我说你眼睛，在对方心中，谁都不是好东西。特别是谌副局长和吴副局长，平时无心容人，总是挑捡别人的小毛病，把自己看得很伟大。谌吴二人对他姓金的没有好感，说他巴结了组织部的刘部长，想当一把手；他呢，对谌吴二人同样反感，心里说，巴结了刘部长又怎么的，我白天不伸手，夜里不伸脚，不贪经济，不搞女人，你谌吴二人能把我怎么办？还有小张这个狗东西，这几年一直想当主管会计，凭着聪明，要巴结八个局长，为了让每个局长都对他有好感，就利用局长们的矛盾，当着谁个局长的面，就帮着骂与谁个局长有矛盾的人，时间长了，八个局长都挨了骂，四双局长都认识了这个人，共同对他没有了好感，说他要是在过去的朝庭里，必然是个奸臣，那么，他想当主管会计也就成了泡影。于是，他对八个局长就有了怨恨，找机会来害他们，谁在饭馆里大吃大喝，谁用公车办私事，谁在单位沾了便宜，他都悄悄地记上黑帐，到时不提他当主管会计，就把这些不能见阳光的事全盘托出，让你局长宝座摇晃得坐不安稳。然而，小张的想象也过于幼嫩，既然有这个能力当局长，难道还没有一点防备他的雕虫小技的本领？
小张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一目了然，平时在工作上你好我好，但在上班时，一刻也没放松警惕。现在，他和小张一块向月宫池那儿走，小张说，金局长，你最年轻，不能光顾工作就不顾身体，下了班还是应该出来散散心，我觉得八个局长当中，你干的事最多，也最累，别人不关心你，但你自己要学会关心自己。尽管小张的话很有点动听，然而他也没想感谢他这一番好意，只是说，大家都很累，相比之下，我还轻松点。小张说，可不是这么回事，我经常对大家说，金局长对我们最爱护，我们都要发自内心尊重他，支持他，拥护他。小张的话虽然说得不露一点虚假，他却不想听下去，为了早点将他摆脱，去和赵小慧见面，他不敢再往前走了，恐在月宫池边见到她，这样就被小张抓住把柄，往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他想了想，突然将自己的大腿一拍说，看我这记性多差，简直忘了一个大事，八点半还有人在家等我，现在还有五分钟了，我得赶快回去。话毕，扭转头就往回走，而且步子迈得很快，近似跑步。
他对小张发自内心的反感，骂他是个眼中钉，坏了他的好事。一路恨过去，离小张五十米左右，前面有玩猴戏的，一 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中年人，手提一面锣，牵着两只瘦猴，在街边玩得很有兴趣。他见黑黑的一堆人围在那里，就回头向后看了 一眼，是否还被小张盯着，当没有看到小张时，就速速地拐到旁边一条小巷里，走了四五十米，再拐一个弯，一直往月宫池方向奔走。他从草坪的边上绕到仿古建筑的那边去，觉得路灯过于明亮，又怕被人看到了不好。于是，又走过来，钻到树荫下隐蔽起来。
这里本来很阴暗，明亮的灯光被绿叶遮挡，但是，很多求雅静的人和顾影响的人，偏偏要往这里挤，一会儿，遇到三个熟人，有的闲聊，有的找他帮忙办事，副局长虽说没有一把手有权，但有时照样被人求着办点难事。此时此刻，这样的事使他心烦意乱，纵使荫处可以掩身，他也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了。从树荫里走出来，顺着草坪这边往过去，虽把头垂着，但仍用斜斜的目光扫视四周，寻找着赵小慧在哪里。每走几步路，总要遇到熟人，心里骂，今天真是晦气，怎么到处都有盯着我的眼睛，天这么大，地这么宽，咋就没有一隅属于我？他躲躲闪闪在月宫池边上走，当路灯照着他的时候，就赶快侧身闪到树下去。他真佩服有的男人的胆量，为了美色，可以抛头颅洒热血，不顾一切。而他呢，并不能做到这一点，男人活在世上，美色不是生命的支撑，重要的是干点出人头地的事，做学问他不行，搞研究他不行，做生意他照样不行，惟一属于自己的强项，就是当领导。从客观上说，近四十岁的人做了副处级，在他看来，值不得庆贺，有的人机遇好，尚未接近不惑之年，就做了司级干部，抑或省级干部。他没有大后台，只是在进入领导层时，多亏了堂叔帮了忙，看着父亲的面子，堂叔前前后后找领导培养，后来才从副科到正科，再到副处。在他看来，干什么事都应该有个远大的理想，只要能再上一步，当个一把手，已经可喜可贺了。不过，八个局长中，有七个在激烈地竞争，惟有他的年轻是最大的优势，加上在什么方面都谨小慎微，得到了市委组织部的刘副部长的器重。有一次，单位接市里领导吃饭，刘副部长也在，见他为人处事很有点谦虚，就主动和他喝了一杯酒，他暗暗窃喜，也有点受宠若惊，站起身，连续回敬了刘副部长四杯酒，因自己酒量不大，比不过刘副部长，当场就有些摇摇晃晃了，散席时，他不知怎么回家的，第二天听办公室主任说，刘副部长对他评价很高，说他为人诚实，是个品德较好的同志。从此，他觉得有了上升的机遇，暗暗到刘副部长家走了几趟，建立了很好的感情。刘副部长说，你素质好，人又年轻，只要和班子搞好团结，处理好职工的关系，业务上多钻一钻，工作和生活上多注意一些，市委会重用你的。他说，谌局长和吴局长刘部长可能还不算理解，他俩特别嫉妒我，生怕我夺了他们的位似的。刘副部长哈哈一笑说，我当你说句心里话，不是他俩这样，全市各个单位的领导班子成员都这样。如今，他的堂叔退居二线，也没能力再帮他提升，自己有了机遇结识刘副部长，他一定要按照他的教导往前走。
把这前前后后一想，他觉得在生活上更应该谨慎些才对，若惹出半点不规的事，他的愿望和理想，都将会成为泡影。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种做法完全可以说是出现了感情危机，当上这个副局长已经很不容易了，现在怎么鬼使神差要往感情的天平上倾斜呢？从八十年代以来，很多人吃了女人的亏，很多做官的在美色上葬送了前途，莫非他今天这种心血来潮的举动，会酿成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后果？这么一想，他觉得很怕，也很后悔，不该让赵小慧到这里来谈工作。他一边躲躲闪闪向前走，一边在想赵小慧，她会怎样来看待我？会不会说我姓金的平时装得像个正人君子，心里却是个卑鄙小人？日常工作当中，他在女人面前表现得很正统，连一句开玩笑的话都不曾讲过，现在见了赵小慧的面该说什么？他正这么低头思考着，后面有人叫了他一声，吓了他一跳，扭头一看，正是赵小慧。雪白的灯光从交错的枝叶间筛漏下来，柔和的光癍熨在她的身上，使她比平时更动人了。他心里不停地跳着，但表面却显得格外镇定，微微地一笑说，这地方很优雅，空气也很清新，我还是第一次在这儿来散步。她一笑说，你们当领导的没有散步的雅兴，我们平头百姓喜欢到处逛一逛。他说，你们年轻，是玩的时候，到了我们这大年纪，只想在家看看电视算了。她又朗爽地一笑说，金局长真会开玩笑，你又能大我几岁？我们单位很多人都喜欢到这儿来玩，有几个比你大多了，走一走，身体好。
他听她这么一说，心里有点慌张起来，单位经常有人来这儿闲逛，今晚是不是有人到这儿来？一旦遇着，可有点不太好了。刚才来时见到小张，尽管还是独自一人，他就很有些恐惧，想办法将他摆脱；现在他和她走在一块，如果遇到单位的人，那就是长十张嘴也说不清白。他问，平时有哪些人来玩？她说，那可不少哩，吴局长、谌局长、小张、周科长，他们都喜欢逛马路。他听到这些人来这里，心里非常虚惊，特别是谌吴二人和小张这狗东西，一旦看到他和她散步，那怎么得了？
他本来是与她并肩走着，现在马上侧了一下身子，离她远了一点，遂又扭转头，前后左右看了看，幸好没人，就又往近处贴了贴，说，今晚你出来，你母亲没有问你出来干啥吧？她说，我说了，说你找我谈工作。金局长，是不是我工作没干好，你真的要批评我？他又一次看了前后左右，心里仍恐惧着，这长时间藏在心中的满腹话语，却羞于出口，但又不可能不谈点工作上的事，想了想说，没什么，我主要想提醒你一些事情，我觉得你到单位来以后，工作很不错，也很会处事，不过，一定要一如既往，珍惜这个好环境，人往高，水往低，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些人接触你时，你要多个心眼，当姑娘不容易，当个美丽的姑娘更不容易，只要生活上处理得好，这样对你一生就会很幸福。他说这些话，完全是违背自己的心愿的，在常人听来，是领导的关爱；但她听来，却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领导找这样的机会委婉地批评她。于是，她暗暗点了一下头说，金局长，我这人没有社会经验，要是哪点做得不好，你千万要直爽点，这种帮助我是非常感激的。他连忙说，没啥没啥，你年纪还下，提醒一下是有好处的。她左想右想，觉得他专门找她，一定不是为了这点提醒，就说，金局长，你对我这种关心我很感谢，现在当你说实话，我知道有些人心术不正，不管在单位，还是在外面，我都时刻防备着那些人，这点请你放心。她把这话一说，他突然感到自己已经走到了危险的边缘，倘若今天晚上鲁忙地向她表露心迹，还不知道她会怎样地贱看他。他感到非常庆幸，与她又走了四五十米，来到草坪那儿，说，今天就说这事，你也该早点回去了。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巧合，他们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见到单位的吴局长和小张一块散步过来，当时，他一下子满脸通红，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好。特别看到小张那双眼睛，想到刚才摆脱他的情景，他真是有点无地自容，人言可畏，今晚这事，岂不把自己的前程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