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忘大姐的嘱托:“亮子,姨怀娘香。你可要常去看看丽子呀!”姐的心愿如“圣旨”一般,带好丽子我必须要排在百事先。
无声的承诺在心底激荡,得空儿我就翻山越岭地跑到6里之外的孔格庄,去把丽子接到姥姥家来住几天。
每每,见到小姨,丽子就一头扑到我的怀里,高兴得不知说啥好。每每,我都抱紧她,边亲吻孩子的小脸蛋儿边问:“跟小姨去姥姥家好不好?”
“好!好!好!”她点头答应时,会挣脱出我的怀抱,跑到衣柜前,翻出妈妈给她寄来的新衣服,揪着扯着地直往身上穿。
一次不落,我帮她洗完脸、搽上粉儿、扎好小辫、再换上新衣服,领着手舞足蹈的她,挥别奶奶,举步向姥姥家进发时,小妞妞就开始噘嘴锁眉。等回头望不见他们的村落了,相当后悔的表情会在那张稚嫩的小圆脸儿上来回打转。与此同时,她即甩开我的牵领,脚步放慢,不声不响了。
她是外甥女,我是姨,服从长辈的命令为第一。摸透她的心思,我便不容分说地将她背起,无一句废话地欻欻赶路。小妞妞也不是吃干饭的,反抗我的整体规划就落实在使劲地往下坠。一心想坠到地上再掉头往回跑。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她往下坠,我就往上颠。征途6里,我俩的争夺战就一直在她小姨的后背上“硝烟弥漫”着。
孩子毕竟是孩子,迈进姥姥家,一见到我二姐的两个儿子,年龄跟她差不多的力军和胜利,阴沉的小脸立马就云消雾散,笑容灿烂起来。
姥姥知道丽子爱吃饺子,每回都是,丽子一到,饺子包好。然而,当那胖乎乎的小饺子一上桌,丽子会边嚼边叹:“这么好的饺子,我奶奶吃不着,不知我奶奶在吃什么,我想奶奶了。”童真的心,深深地刻下孝顺二字。怎不疼爱这个小妞妞?
记忆在提醒我,丽子5岁那年,一个炎热的午后,我又把她背到了姥姥家。转天清晨,小妞妞在睡梦中被炸雷惊醒了。她一个高儿地蹦了起来,哭着喊着要找她奶奶。我赶紧把她抱到屋门前,指着哗哗的大雨告诉她,这个时候小姨没法把你送回奶奶家。我的话她不着耳朵听,而是仰着脖子看天。看到了,在频频穿行的乌云间,人家孩子竟发现了一小块蓝。
她惊喜异常指着那块蓝:“那儿不下了!”她转过身来,掰着我的脑袋逼我看,并催我快把她送回奶奶家。
我哭笑不得地跟她讲:“咱要走的路很长,很远,不可能只在那块蓝天下来回走。”说话间,那块蓝已被乌云吞没了。
丽子不罢休,又让我打着雨伞送她走。我吓唬她:“路上有狼又有狗。”
她抹着脸上的泪:“丽子不怕狼,也不怕抖(狗)!”
“你不怕,我怕,行不?”我话音刚落,树杈形的闪电就在半空中刺啦划过,咔嚓一声,轰雷贯耳了。
丽子打了个寒战,即趴在我的肩上,“婆呀,奶奶……”一哭就是半上午。
小妞妞哭病了。她直溜溜地躺在姥姥的棉褥上,一声不响地干忍着。我急红了眼,跑到后街请来“军医”——正在度假的金月大哥出诊救丽子。当“军医”确保丽子没事的那一刻,呼呼的热泪这才帮我流走了满心的负疚。
我俯在丽子的身旁,喂她吃鸡蛋面。她吃了几口就把脑袋转到一边,示意不吃了。我问她:“丽子吃饱了吗?”她抻着脖子,假装打饱嗝:“丽子吃得嗝嗝呀呀的。”
丽子的“表演”迫我盈泪。病中的她,大概明白自己不能马上见到奶奶,所流露出的那种无奈,那份乖,令我心如刀割。
尽管我常被自责围攻,可那份想接丽子来姥姥家的欲望就是刹不住,左右为难。除了大姐的托付,我也是控制不住地喜欢丽子。再找个理由,就想隔三岔五地给孩子换个环境,换换饭菜的口味,让她多接触点人。
丽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大眼睛,灵动温存;小圆脸儿,皮肤白嫩;略微上翘的嘴角牵着两片红润的唇。与丽子分别数十载,用她的话说:“再长的时间,再远的距离也割不断浓浓的亲情!”
如此这般,“于总”爱看她小姨的书,也就不足为奇了。
思念,在清明间
思念,像是插上了翅膀,在浩瀚的大洋上飞得沉重却不疲惫。彼岸,我的故土,我的家乡,我的亲人哪!您的召唤,您的吸引,已汇成一股助推的动力,牵着我的心绪,向遥远的东方翱翔。
我乘着心灵的航班飞进国门,飞往文登,飞向儿时的元宝山。那里,是爷爷和奶奶的长眠之地。庆幸,在特殊年代的扒坟高潮中,“红卫兵”的铁镐眼看就要下扎爷爷奶奶的遗骨,恰在那时,上级下令扒坟运动就此停止,我家的祖坟保住了。
想儿时,每逢清明节,我都跟在父亲的身旁,同他一起到元宝山去给爷爷奶奶上坟。每每,父亲忙着为祖坟培土加高,我会瞪着俩眼,四处寻找,把急待挑逗春意的小花摘下,再插在刚培的新土上,留给爷爷奶奶看。童真的心,在萌芽着纯洁而美好的想象,想象伴日月驰骋,驰骋会因突发事件受到拦截,却阻挡不了想象的绵延,思念的恒久。
思念把我领到了西沙滩。当年在上级的统一规划下,母亲的遗体必须要安葬在那方沙土里。1994年我回到家乡,母亲的坟墓早就被夷为平地了,沙土上站立着株行有距的大梨树。那天,我冒着五级北风,披着深秋的霜寒,同外甥王力军一脚深一脚浅地扑向了西沙滩。在力军的想象中,在他估摸的方位上,在一个天然的沙坑里,我双膝跪地,为母亲磕头,为母亲焚香烧纸。轻烟扯着纸灰在风中加大力度地扭动着,飘散着……
我眼含悲泪,心沉重,望长空,想老娘,想母亲生前的故事件件桩桩。力军猜透我的心思:“别难过了,我姥姥现在可富了!每年的三十晚上,我都给她老人家烧纸钱,一次就烧去几个亿。”
我瞪他:“咱能拿得起多少就烧多少,烧得太多……”
他抢话:“真服了您了,烧点纸钱也要一五一十呀?”他仰起头来:“就想让她老人家在天国里成为亿万富姥姥。”
这是孝心的另一种诠释,我当理解接受才是。
我随手拍他一把:“你的愿望已直达上苍了。”
话毕,我俩先后跃出沙坑,一步一回头地向母亲告别。我在心里咕念着:妈,再见了!妈,亮子要去北京看我爹了。
五年后的霜寒枫红时,父亲故去了。母亲离世后,爹自己又过了28年。在那漫长的一万多个日夜里,曾有人劝他再找个老伴吧。每次,父亲都重复着一句话:“我不想让孩子们有两个妈。”
宋家的一辈又一辈,都很在乎这个“坚守”。爷爷这样,父亲这样,二哥永方也这样。
岁月收录着桩桩往事,思念播放着幕幕实况……
那年的清明节,堂哥永方顶着沉沉的乌云,直奔大姐家。
二哥进门就说:“今天我下班早,想接小妹到我家去过个节。”
“别折腾了,晚上我给你们包饺子。你吃完再走。”大姐说。
“不行,小妹来大连有些日子了,我这个当哥的得领她出去逛逛不是?”话说至此,二哥笑了,“几年不见,亮子都长成大姑娘了。”
走出大姐家,清明节立马就显出它独具的魅力,开始细雨霏霏了。二哥随即打开他特备的黄油伞,忙罩在我头顶上。一路上,二哥一手领着我,一手擎着黄油伞。我使劲地挤着二哥,像个被父母从幼儿园接回家的孩子。
到家了,二哥边收雨伞边跟我说:“等天放晴了,哥再带你去百货公司,给亮子买个新褂子。”
我双眼跑泪了。那汪泪水不是感激二哥要为我添加新衣,而是心疼他的半边身子全让雨水打湿了。那一刻,我是那么的不能原谅自己。年迈的老哥哥,一路为我打伞,那伞一直朝我倾斜着,可他自己……
二哥的儿子福中和妻子迎了过来。两人争相上前,一口一个小姑地叫我。二哥黏着那半边湿,指指点点地跟他儿媳说:“赶紧弄盆热水让你小姑洗洗脸洗洗手,好暖和暖和。”
我把双手浸到适度的温水中,片刻间,丝丝暖流通过掌心渐散周身……
待二哥换好衣服,大我二十几岁的侄媳,已在灶间忙活晚饭了。
二哥那光亮整洁的炕席上,站着一个四腿短粗的长圆桌,那上面摆放着我今生都无法忘记的:油炸花生米、大葱炒鸡蛋、红烧黄花鱼、肉片烩蛤蜊,还有一大碗三鲜汤。
二哥知小妹不会喝酒,便差其儿媳给我弄来一杯白糖水,他自己倒了一杯山东老白干。二哥让我举起“酒杯”:“来,跟哥碰个响儿。”
我没有遵从二哥的命令,而是开口直问:“哥,怎么不让我侄子、侄媳和孩子们一起来吃呀?”
“他们是晚辈。”二哥仍在举杯邀我,“跟哥响一个。”
当一声,二哥饮酒,我品甜。
二哥放下酒杯,忙着给我夹菜:“吃鱼、吃肉、吃鸡蛋……”
我本能地端详着面前的老哥哥。哥的模样像极了他的叔叔,我的爹。就连脸上的皱纹都恨不得全长在一个地方,且一样长,一样宽。
如今思故园,爹娘二哥都不见。仰首问苍天,苍天,苍天也无言。
感谢清明的呼唤,让我用绵绵的思念,回暖着人间的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