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在一条纵贯甸北的,叫做“胧道”的官道上,离一夜铺虽然不远,但已算得上是真正的荒郊野外。
时辰,大约是三更天,天色本是月光清亮,本来整晚都应当是赏月的好时候,却不知为何新月突然被一片黑云遮住了光。
或许只因为一个声音,从那口不该有活物的棺木中传出来:“拿我来作乐是吧?你强他弱是吧?不知你说这话的时候,可曾过过脑子?”
声音不大、没有带上内力、没有一丝气势,听起来颇有些软绵绵的感觉。可当一句软绵绵的话,配上满天血箭之时,恐怕就没有人可以小觑这句话的主人了。何况这些血的主人,来自那个人。
不论是成实、伊芙蓉,也包括刚刚赶到的老鱼头,他们从未想过今夜能有什么机会,从夜行人手中讨到什么便宜。论武功,他的指法刚猛凛冽,在场无一人可招架;论轻功,更是难以一语喻之,只能说即便在场三人同时动手,都不可能抓住夜行人的衣角;论心计,成实与他言辞交锋几合,虽表面不落下风,却也被他套出了碧血丹正确的下落。
但现在他死了,而且就死在三人的面前。
死得令人看不懂。
当一个人被杀死的时候,在场见证死亡的旁观者,通常想到的第一件事,都是“是谁杀了他。”理智上,成实、伊芙蓉、老鱼头三人,也知道应该先思索杀人者的身份。
但他们每个人却都在不由自主的思考另一件事:
“一个人居然还会被这样杀死?”
在三人相加超过七十年的人生阅历中,从未见过这种杀人手法。
就在夜行人一脚踩入棺材时,他身子便僵直住了,而后体内忽然“长出许多把剑”,小腹、腰肋、肩膀、胸口、咽喉,均有剑尖由内向外刺出。成实虽不可夜视,但伊芙蓉和老鱼头却看得真切,这绝不是有人在夜行人身后刺入数把利刃,这些剑尖,确确实实是从夜行人体内“长”出来的。
这种奇异杀人手法本身,已经让三人忘了去考虑,使用这个手法的人,其身份究竟是谁。也让成实短暂忘记了,棺木中的人,究竟还是不是那个落魄年轻的小乞儿。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剑刃在人体中发芽生长,活活将人刺死这件事的。
咽了口唾沫,伊芙蓉看着老鱼头,想从他嘴里听出一些门道,却只见到一张同样惊异的脸。反倒是距离最近的成实先缓了过来。
似乎是忍住了心中诸多疑问,成实没有做任何的试探,左手将右腕一拉一接,在腕骨发出“喀拉”一声磨牙响的同时,成实已大步往那棺木走了过去。
“成镖师!”老鱼头只觉得风中的温度都冰了下来,他想开口唤住成实,却发现舌根微麻、心口剧跳、浑身僵硬,竟连声音都不能大声发出来了。
伊芙蓉也好不到哪里,夜行人虽是武艺高强的劫镖凶徒,然而使用如此诡异手法杀人者,却更充满了一种令人无法猜透的恐惧。她本能地想劝阻成实再靠近,却和老鱼头一样,既迈不出步子,也开不了口。
成实的步子不是很稳健,他三步并作两步,跌撞到棺木旁,却没有往棺木中窥探,只是紧紧伸出左手一把撤下夜行人脸上的黑巾,凑近了脸细细端详着劫镖者的容貌。
似乎这么近的距离依然看不清,成实急促地问道:“阁下是谁?”
夜行人的胸膛正在坐着最后的起伏,血箭一道一道从浑身伤口中向外兹出,他脸上的灰败看着已与死尸无异。
“你……”夜行人的回答几乎与呼气一般难以听清:“休想……知……”
或许这个答案早就在成实预判之中,他面色不变,左手拇指往夜行人耳根下一挤,这一指下去,夜行人忽的倒吸一口冷气,胸口起伏陡然剧烈起来。他浑身冒出剑尖的十几处伤口,有的本已不再往外流血,被成实这一指激得血液也又溢漫出来。
这种这种类似“土方”的吊命之法,对夜行人的伤势绝无任何好处,只能让他精神再清醒片刻,同时亦重新感受一次万剑穿体之苦。夜行人这一醒,呼吸一急,五脏六腑绞痛之感再度将他折磨得几欲咬舌速死。
然而成实的左手又死死扣住他的下巴,令他上下颚不得相碰。夜行人生死难求,只得用最怨毒的目光瞪将过去。可是回应他的,却是成实石块般毫不动容,如岩礁般的表情。
他的语速虽然也快,然而话音之中,似乎也将夜行人所有的怨恨,都当作拍打自身的海浪罢了:“你是不是那个赶着羊跟着我们的牧人?”
无动于衷的表情,快刀乱麻的语气。夜行人便是在成实这样的态度中,不甘地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放开他耷拉下来的下巴,成实缓缓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看来不是你……那又是谁呢……”
“想不到你对兄弟有点义气,对自己的对头,还挺辣手?”那个软绵绵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夜行人尸体抽搐一阵,身上的剑尖不知何时都不见了,而在他的尸体也很快倒进了棺材里。
黑木棺材并不算很大,里头只放得下一个人。所以有一个新的人倒了下去,原来的人就必须让位置。
一个瘦小的人影从里面站了起来,仅仅是瘦小而已,至于其五官如何,是男是女,却一样也看不清。
伊芙蓉和老鱼头还在数十步之外,离得太远的二人自然看不清站起者是什么模样。方才夜行人濒死受审之时,二人依然连一步都未能靠近。
而离得近的成实眯了眯眼睛,却也只能看清他的身形轮廓。只是从声音分辨道:“乞儿兄弟,是你。”
“小乞丐就是小乞丐,你说的也没错。”软绵绵的声音中,突然带起一个带笑音符,然后成实的咽喉便被一点冰冷点中了:“不过,兄弟两个字,请成路头就此不提了吧。”
冰冷的东西,是剑尖。
一把好剑总能在被光芒照耀的时候,反射出更犀利的剑芒。
握在小乞儿手上的剑,无疑是一把好剑。即便夜行人的血污碎肉依然挂在上面,然而在剑沐浴在月光下时,那种清冷的剑芒依然摄人心魄。
与一般宝剑不同,这把剑的剑身上还长满了一个个带刺的“疙瘩”。有些疙瘩好似还是一种活物,正不停蠕动,先是向外鼓起一寸,又向剑身缩回两寸。在这一鼓一缩之间,那剑身上的血液与碎肉,不知何时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