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回头见不到一夜铺的灯火,伊芙蓉与老鱼头才将马鞭挥起来,往成实马车方向策马而去。
“鱼头哥,你说那穿夜行衣的人,是什么来头?”奔马之上,伊芙蓉发出的声音又稳又清晰,却又不是大声叫嚷。
老鱼头自然知道这是伊芙蓉内功根基之效,他不着痕迹地微微一笑,又肃然道:“若那位老镖头真是常威镖局李业火,那此夜行人就扎手得很了。”
“我听爹说,火头镖的武功,并算不得高明啊。能打得过他,怎的就扎手了?”
老鱼头回忆了片刻,才缓缓解释到:“常威镖局李业火,这前辈年轻时就专挑悍匪下手,人称火头镖。以往北边大山岭有四大寨,每一个寨子里头三把交椅的人,都有折损在火头镖手里的。”
镖行中的老故事一提起来,伊芙蓉就来了兴趣:“老爷子脾气这么冲?!嘿!有意思,怎么老娘从小都没听过他的故事?”
“因为等你出生的时候,他早就不运镖了。”
“既然这么厉害,怎么就不运镖了呢?他方才不正在保着暗镖么?”
“我教的事儿你怎么又忘了?不论护镖还是江湖,都不是谁武功高,谁就能胜一筹的。那翻****练得一手‘天下第七’的‘换命刀’,最后还不是死在你个十五岁的小女娃手里?”
伊芙蓉一点便通,然而眼中好奇之意丝毫未减:“我那算是智斗,那他呢?”
“这火头镖性格爆烈,自然不是那种用计杀人的白脸,他能杀了许多武功高过他的人,我看多半靠的是‘气势’。”
“哦?”伊芙蓉似乎越来越有兴趣,将胯下马匹,都拉得离老鱼头近了些。
老鱼头知道这姑娘几年已老练许多,那颗江湖赤子心却从未消失过,若是不把这李业火的事情听完,恐怕这件事儿到哪儿都不算完,只好耐着性子道:“我陆镖走得也不多,只听北路的同行说过,李业火遇上武功高过他的抢匪时,亦不闪不避,合身而上,不求自保但求伤人。他虽然使剑,但有时会用火把当作兵器。你可听过以前有个叫做‘聂狼头’的悍匪?”
“甸北聂狼头,自然听过,扎手的呢。怎么,他是折在李老爷子手里的?”
“虽然不是火头镖亲手所杀,不过也差不多了。”老鱼头回忆了一下,试着长话短说道:“当初李业火的镖队被聂狼头截了下来。聂狼头在三十年前也算是甸北有名号的悍匪,李业火要与他单对单,狼头自然不敢怯阵。谁想到李业火又是以火把对阵,拼着被狼头枪刺穿小腹,用火把将聂狼头的头发烧了一大半,据说还烧瞎了他一对招子,自此之后,聂狼头虽然捡回一条命,却也算是废了,过了没多久便被手下冒刺的弟兄给……”
伊芙蓉手里马鞭一重,仰天笑了一声:“这个好懂!宵小匪类劫财杀人,算不上真的狠。镖在人在,镖失豁命,这种镖师才叫厉害。我看那个跟在李老爷子身边那个成镖师,也有几分气魄。”
老鱼头却低声道:“莫要大声。”
伊芙蓉眨眨眼:“怎么?这才跑出多久,就算那人轻功不错,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追上成镖师的马车吧?”
“未必。”老鱼头道:“我总觉得,那位成镖头跑不出多远……停马!”
老鱼头的话来的突兀,伊芙蓉一个湖边长大的姑娘,马术倒也不弱,手拉腿制,马儿只撅了两撅,便被她安抚了下来。老鱼头比她更快,此时已翻下马来,正侧耳倾听前头的动静。
伊芙蓉亦牵着马往前走了几步,松开缰绳往地上一趴,不闭土尘地将耳朵贴在路面上,用一侧耳朵感受着那难以捕捉的远处声响。
只见伊芙蓉听了约有十息时间,才站起身子,都忘了拍去脸上的土尘,只是面带郁色道:“他果然没跑远。”
老鱼头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低声道:“走,近些看看,莫要惊动了那个夜行衣高手。”
伊芙蓉深知这个对手可不是自己能耍脾气的对象,郑重点了点头。两人这便将坐骑往路边枯树上随意拴了,取下兵器,矮下身慎重往前探查过去。
而正当伊芙蓉往前走出第一百步的时候,一声比较清晰的冷喝,传入她的耳中。
“还想拼命?你也配么?”
成实是跪在地上听到这句冷喝的,在夜行人极高的武功之下,他身上的力气早已所剩不多了,在最后一搏失手之后,成实唯有一个选择。
不是闭目等死,而是闭目蓄劲,不论跪也好,躺也好,只要再喘息片刻,再积蓄起足够的力气,成实还会站起身,再度向黑衣人扑击过去。
他手无寸铁,右手三处骨头重伤,所以他拼命的资本,只有剩下的左手和双脚。必要时,他还会用头撞、用牙咬。只是这一切的奋力拼搏,必须有一个前提。
他能触碰到夜行人。
夜行人呢?
当成实从棺木前向他冲去的时候,他却不知何时已站到那口棺材上了。
成实轻轻咳出一些血沫,一字字道:“阁下武艺,远高于成某,如今更是稳操胜券。可否莫要以轻功戏弄,来与成某正面一战?”
成实是个从来不会说话拐弯的人,“话中有话”四个字,在与成实交谈时,旁人从不必考虑。此刻他自知求生无望,乃是真心诚意向夜行人求战。
只是这话听在对手耳中,却成了不入流的激将之法:“正面一战?成路头死到临头还以如此儿戏之策求生,是否太过不堪了?”夜行人又揉了揉之前戳在石块上,此刻仍然隐隐作痛的右手指,忽然冷笑道:“这样吧,还是让我来教教你,何谓真正的激将法,也好让你来世多些脑子,莫要再与我这样的人作对了。”
他话音刚落下,双脚脚尖交错一挑,小乞儿棺木的棺盖便被一股巧力掀飞。
成实勉强用单手撑起身子,艰难向夜行人踉跄了几步,双目冒火,似乎已看见对手脸上阴冷的笑容:“你待如何教我?”
“哼哼,我看成路头很讲同行情谊嘛!此人棺木既然在你马车之中,恐怕也与常威镖局有关吧?”
“阁下求的是镖!以我弟兄尸首辱我,又有何用?!”
“现在我求的不止是镖了!”
成实咬牙弯身,再度捡起一块石子,仍然奋力迈出几步:“阁下身手,已足以在武林中立有一席之地,既为高手,还请自尊自爱。”
“哈!此刻我便要辱你作乐!我强你弱!你奈我何?”
当伊芙蓉拔出兵器,匆匆越过土坡,想要管这件不公不道之事时,她清楚地看见,清冷月色下,那夜行人衣摆猎猎,单腿踩入了一口黑木棺材之中。
他踩的位置,应当正是棺木中人的脸面部位。
这一刻,不论是成实亦或伊芙蓉,都有一种流泪的冲动。他们的眼角并未湿润,月光将这霸凌的一幕送入他们的眼帘,夜风将他们的眼眶吹得干涩生疼。
他们的泪留在心里。
泪可以流在心中,血却流在了身上。
目力更好的伊芙蓉忽然瞪大了眼睛,因为她见到了血。
很多血。
夜行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