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深秋了,但雨还是一场连着一场,这在往年可是少见的。今天好容易晴了。前方的战事已经打了有一年。在去临安的官道上不时有灰头土脸面色焦躁的信差疾驰而过。他们一进京城立即就有种种传闻在街头巷尾散开。再波浪一般涌出京城传向全国。比如某某将军打了胜仗(这种传闻很少)、某某将军又败了,某某叛国投敌----这些既没有人证实又没人辟谣的传闻象瘟疫一样破坏着整个国家的气氛。
事实上,自从金人狼入羊群一般攻入开封,抢了皇宫里的金银财宝,又抓掳了徽宗和钦宗父子俩,像赶羊群一般驱赶着大批公主娘娘之类的皇亲贵戚北上。然后还把皇室里唯一的幸存者,被泥马驼过江的高宗皇帝如流寇般在自己的国土上追得东躲西窜,最后不得不上船漂到海上之后,帝国就被刀砍般的一分为二。政治、文化,甚至生活。比如你说这碗面香,肯定有人蹦出来大喊:此面早已腐臭,而且恶心的哇哇暴吐,绝不是装的。
尤其是对金国的政策上,主战和主和两派始终你争我夺互不相让。下至平民上至朝廷,甚至皇上的嫔妃也分为两派,且彼此仇恨到了已经势不两立的地步。自从岳飞被赐死在风波亭后,几乎每年每月都有几个被推出午门斩首的。起初百姓们还都好奇地跑去观看。那鬼头刀砍下的一刻一股鲜血喷出来,脑袋球一样地滚落到尘埃里。人们由衷地发一声惊呼。就有人小声说:我见过金人杀人也不过如此!到后来就见怪不怪了。官职卑微点的会连一个看客都没有。只是在第二天酒楼茶馆人们吃饱喝足之后才会偶然想起,“昨天斩得是谁?哪一派的?”知道的也不答话,只把手掌翻过来或调过去。
反正是主战派得势就打(虚张声势的居多,纵观南宋一朝只有两次北伐,当然,还都输了),主和派得势就和。皇上倒愈像面旗帜,全看风向哪吹。
正午时分,往临安去的路上冷冷清清的,倒是大路拐角处的小茶棚里坐满了人。可能是天气已经渐渐燥热起来的原故吧,口渴的路人和周边耕作的农夫,都爱三五成群的在里面歇脚聊天。一杯清茶,几样小吃,饿了的再来碗凉面,几文钱也够他们耗上半个时辰的。
丁一品只要了碗茶,小心翼翼地坐在角落的一张长桌旁。自从南归以来这饭菜是酸酸甜甜的,人得口音是柔柔软软的,还有这倒霉的天气,有时阴雨连绵好几日。倒只有这茶,就算破烂如此的茶棚也一样是清香爽口。
茶棚里坐的大多是普通的农夫。他们没有国仇家恨,北复中原远没有增加赋税令他们担心,谈论的也都是庄稼收成。几个远行的客商,马车就停在路边。喝着茶也眉头深锁,他们担心的是受战事影响的生意。还有几个衣衫破落却整洁的书生也眉头深锁地望着棚外的官道,可能只有他们才真正关心国事。
茶棚正中的一张破桌后面坐着一位郎中模样的瘦高男人,长袍高帽,鼓鼓的背囊摆在桌上。正兴致勃勃的给两个后生讲着江湖趣事武林奇闻。其余的人虽然仍旧各自吃面喝茶但也大都好奇地听着。
丁一品拉了拉长衫把腰下的长剑裹起来。这一路上已经遇见好几个这样的人,穿着打扮,连说话的语气都相同。人见的多了从衣着上就能辨别身份。比如秀才们衣服无论多旧一定缝补得整整齐齐;纨绔子弟都穿精致的缎面长袍五冬六月都举着把装饰精美的折扇;无论穿什么衣服只要腰里挎把剑的就摆明了自己是武林人士。唯独这类人,说不清是做什么的。
“杜凌风杜大侠你们知道吗?”讲者环顾四周见所有人都是满脸茫然,不觉摇头叹息“讲给你们不懂江湖的人听真是很没意思!那毕云涛毕大侠你们也不知到了!毕大侠,好身手!曾经凭一杆长枪威振江南,连李连鹤李老头都惧他三分。在下曾和他有一面之缘------”
他讲得兴高采烈,唾沫星子直喷到对面年轻人的脸上。
忽然角落里传来一个银铃般清脆稚嫩的笑声,人们转过头,只见在茶棚的最里面坐着一老一小,老人有七八十岁模样,头发胡子都斑白了却红光满面,手里把玩着一根拇指粗细两尺多长的短棒。那短棒乌黑乌黑的,说不清是什么材质。女孩子一身紫色衣裙,十五六岁,大大的眼睛,头上梳两个利落的小发揪,甚是可人。老人严厉地瞪了她一眼,女孩吐了吐舌头,低头继续吃桌上的花生豆。
郎中样子的人不耐烦地摇了摇头正要继续讲,却听那女孩又说:“爹,什么是江湖啊?”原来那老者竟然是她父亲,人们不由得又好奇地转过头,论年龄做她爷爷都要富裕,看来是老来得子。那老者笑了笑:“咳,哪有什么江湖呀,”他指了指棚外的大道,“这路就是江湖,在路上走的人就是混江湖了!”人们都不以为然地转回头,郎中对面的后生还不屑地笑出了声。
丁一品却更加好奇。江不江湖的他倒并不在意,只是那老者绝非常人。那苍老虚弱的声音一听就是故意装出来的,底音如洪钟般雄厚;而那双眼睛,瞳仁如两颗黑豆一般,比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还要深邃凝练。还有他手里端着的那根短棒,乌黑发亮乃精钢打成,足有二十几斤,一定是独门武器。
那郎中横了老者一眼,“那老头,不懂得别瞎说!”
老者连忙赔不是,拉着小女孩快步走出茶棚。临出门时,忽然扭头温和地看了丁一品一眼,像有什么话要说。
丁一品也交了茶钱正要离去,见那郎中又在绘声绘色地讲什么大侠江湖。他毕竟是少年气盛,忽然想戏弄他一番。于是喊了声:“讲得好!”
郎中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门口站了一位一身灰衣的年轻人,向自己一抱拳。铛铛两声,两枚铜钱落在破桌上
郎中大怒:“在下不是说书的艺人!”想抓起钱来扔回去,却抓了个空,原来两枚铜钱已深深地嵌入桌面里。再看年轻人早已经不见了。
丁一品从茶棚里走出来,心里一点高兴的感觉也没有,反而更加空落落的。一阵凉风吹过,片片棉絮般厚重的雨云从东面飘过来,似乎转眼阴雨就要来了。这倒霉的鬼地方,连坐骑大黄马都不适应,更何况一直生长在北方的丁一品。自从过江以来,他就如一只小船投入了浩瀚的汪洋里,找不到一点支撑,只能随波漂流。看着官道的尽头,浸在氤蕰的潮气里隐约可见的临安的城楼,心里那份孤独和茫然更浓重了
那是目的地嘛?我该往哪走呢?
这两个问题几乎从他一踏上行程的开始就萦绕在他的脑海里,消磨着他复仇的信心。以致他不得不时常提醒自己,“我可是背负了十九条性命的血海深仇的人!”
他摸了摸腰间沉沉的青钢剑,那红红长长的剑穗直垂到膝盖上。还是先去完成郑斌的遗愿吧。在十几日之前的那个被鲜血染红的夜晚,只有他们两人杀出来。郑斌后背中了两剑,大口吐着血,显然已经伤到了内脏,眼看逃离了包围圈又被对方的弓箭手射了两箭。但他依然紧紧的抱着自己的腰。临终前他把这把青钢剑交给丁同,托他一定要转交给指腹为婚的未婚妻。此次南归本来没有他,他是特意请求了来完婚的,没想到却走上了不归路。
临安城西三河村,应该就在附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