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了饭,洗过了碗碟,老夫子就坐在院中几盆兰花附近的小板凳上,歪着脑袋,眯起眼趁着暮色多看几眼经书,油灯耗油,能少用便少用。吕彬去了前院铁匠铺子,帮着孙叔照顾炉子火候,铁器在这边监管严格,耽误了火候,就要挥霍大块铁料,这个家折腾不起,吕彬虽然没心没肺没志向,但这种关系米缸厚度的头等大事,从不马虎,说到底,老夫子那些不知哪本书上照搬来的道理,对于一个自小生长在边镇的家伙来说,总是没什么感触,远不如遥望着鲜衣怒马或者花枝招展来得深刻。魁梧汉子一如既往沉默寡言,只是偶尔望向这个年轻人的视线,透着无声的温暖。
暮色渐浓,看书也就愈发吃劲,老夫子几乎眼睛贴上了泛黄书籍,实在是模糊不清,这轻轻才收起书本,放在膝上,抬头望着天色,缓缓说道:“君子为人,情势所迫,难免欺人。唯独不能自欺,欺心便是欺天,问心无愧,便不须向苍天面讨福运。”
老人突然凄然道:“我倒是想向青天讨要福运啊。”
双手攥紧那本书籍,老人沙哑道:“人生要有余气,言尽口说,事尽意绝,只能是薄命子。当真只能是薄命子了吗?!”
沉默许久,起身缓缓走回屋子,老夫子放下书籍以后,去搬那几盆兰花。
趁着休息间隙,不苟言笑的汉子伸手在衣袖上狠狠擦了几下,这才走向吕彬身边,按在肩膀上,帮这小子舒筋散瘀。
吃痛的吕彬眉头紧皱,道:“孙叔,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呀?说实话。”
健壮如熊罴的汉子点了点头。
吕彬晃了晃手臂,嘿,还真不疼了,从小到大,每次与人斗殴,孙叔的揉捏都立竿见影,百试不爽,据老夫子说这跟针灸推拿是一个道理,可惜只能治病,不能打人。
“那就告诉我呗。”
汉子沉声道:“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吕彬正要缠上去问问是什么事,老夫子满含怒气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吕彬!你这小兔崽子!看看屋里被你糟蹋成什么样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吕彬实在不堪其烦,便堵了一句:“你弄个天下来给我扫扫,我保证把这间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老夫子怒极,颤声道:“好好好,扫天下,扫天下,很快你就有天下可扫了!”
一头雾水的吕彬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训斥吕彬二十多年从来都是正襟危坐的老夫子默然,垮了那股不知为何而撑着的精神气,就像脊梁被压弯了。“罢了,就当做为他铺路了。”汉子故作一脸轻松的说了句。
吕彬心一紧,神情慌张,赶紧说道:“老头儿,你说啥就是啥,我听你的就是啊,你别吓我。”
老夫子重重叹息一声,站起身走回屋子。
汉子轻声道:“去睡一觉吧,或许睡完这一觉,他的气就消了。”“哦。”吕彬神情沮丧,耷拉着脑袋进了屋子。
吕彬自打懂事起老夫子就成了城里小有名气的教书先生,后来一次被打板子的孩子回家哭闹,当屠子剁肉娴熟的男人第二天抄着家伙就去私塾茅庐揍人,结果被老夫子给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当时吕彬也在私塾里摇头晃脑念圣贤书,热血上头,就要去给老夫子帮架,帮倒忙而已,害得老夫子手臂上被划开一道大口子,但没过几天,便自动愈合了。后来打铁的孙叔去了趟肉铺子,要拿回场子脸面和医药赔偿,只听看热闹的街坊邻居说是屠子见着了铁匠,拿刀往砧板上一剁,孙叔就当场把那把重二十多公斤的斩刀掰成了两半,然后扬长而去。自那时起吕彬就觉得老夫子与铁匠不是一般人。
少年时代,家里两条老光棍也成了冯八子这帮泼皮攻讦吕彬的笑柄,打是肯定打不过,吕彬退而求其次,附近市井里每次有泼妇大娘掐架对骂,他都捧着碗在一旁蹲着看戏,学了许多辛辣脏话,这些年受益无穷,冯八子就没有一次吵架落败不七窍生烟。可吕彬也知道,会吵架没什么用,所以他喜欢听那些大侠踏雪无痕手起刀落的传奇故事,也想着这辈子若是能跟这般了不得的人物打交道一回,哪怕是被打上一顿,也值了。在他印象中,大侠嘛,都是不走寻常路数的,露面时不说抱刀捧剑站在城头最高处,就算出现在市井巷弄,也得最不济是站在屋顶或是土坯墙头才配得上高手二字,可惜这座城镇外头有军营驻扎,活了二十多年,连一个飞来飞去的大侠好汉也没能见着。于是吕彬也就不提这事了。
前院种植有一丛芭蕉,高不过墙垛,病恹恹的,绝大多数芭蕉喜半荫温暖气候,院中这一丛黄姬芭蕉耐寒,是少数能够在幽州这边生长的蕉类,不过院落水土不好,长势稀疏,还是归功于这些年年轻人没了摘芭蕉叶玩耍的陋习,才有这般光景。
风声雨声,雨打芭蕉声,很是乏味。
似乎有了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