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爷领着我沿着泥巴小路往他们口中的那片竹园走去。路边的住户越来越少,最后过了山脚的那条小河就再也没有人家了。四周除了阵阵风声和身后河水的声音也听不见别的东西。到处都出现了枯败凋零的迹象,突然有点伤感。我无法想象三十年前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扶着他已经有身孕的女人,走在脚下这条山路的时候,心里都是在想些什么。是否有一念之间,知道如今那个肚子里的孩子又走回这条路上,如此想来,脚步变得也很重。老爷子如同知道我心思,也不和我说话,只默默地走在前面带路。
再往里走,路也越艰难,光线也慢慢变暗。没有多大一会,回头望去,才发现两个人完全隐进了山林里,连马路边的那些房子都消失的无隐无踪。
四周很安静,只有偶尔萧瑟的秋风。如果不是老爷子作伴,我甚至都会有点害怕。身边的竹子越来越密,又弯又陡的山路给竹叶铺了厚厚的一层,踩在上面很滑。我看了下手表,走了快一个小时了。
“再往前面一点,你可看见那边的那块大石头了?那块山就是我家的了。”他等我走近他就指给我看。
他先我走上前去,没一会就坐在那块石头上。给自己点了烟等我。
小时候也经常在山里玩,不过一个人很少进山有这么深的。往往到了快要看不见房子的地步,必然担心受怕,肯定要返回去。自己一直觉得山林里的万物都有着某种神秘跟未知,包括那些树木跟植物,不能太过打扰。
“再往上走,就没有路了。只有顺着斜向上的方向,在竹林里爬上去。”我刚气喘吁吁走到他身边,老爷子就示意我继续走完剩下的最后一段路。
虽然没路可走,但是竹林里阴暗照不到太阳,除了竹子也没有别的什么树木跟植物,只是一些稀稀落落的小草。林子里的竹叶更厚,只能一步一个脚印以及扶着光滑的竹子慢慢往上爬。老爷子虽然快七十多岁了,脚步却很稳健,又将我落在后面。
渐渐眼前的光线又变得明亮起来,说明是快要到达山顶了。我心里想着总算要结束的时候,林大爷却提前让我解脱了。
他靠在一棵竹子上,跺跺脚。“当年这被挖成了一块平整的场子,长宽差不多有4米的样子,搭了一个木棚。原先是冬春时候,夜里赶那些糟蹋笋子的野猪用来过夜歇脚用的。”他兀自点了烟,微微喘着气,毕竟也是上了年纪。
大山里从来都有着它自己的魅力。我根本就无法想象脚下这块被竹子给挤满甚至伸展不开手臂的地方,在许多年前有一座木屋;想象不出在这里生活了三个月最终将孩子生下来的的那对夫妇如何坚持到了最后。晴天雨天一样见不到阳光,从夏天到秋天一样闷热潮湿。他们那个时候吃喝都只能去山下去临时取。没电没水,谁也只能从刚才那块大石边的水沟里挑上来。他们每天都在干什么?想些什么?是肚子里那前途未卜的孩子,还是家里刚会走路的闺女?想的是家里一切值钱的东西都给政府收缴做了罚款,想的是往后养活两个孩子的艰辛?到底为什一定要生这个孩子,真心想要一个儿子还是仅仅是某种思想上禁锢?那,要是还是个女孩该怎么办.
女人每天就只有一件事情能干:等待!活动的范围也只是木屋这十几平米的地方。不方便,许多天都洗不上澡。毕竟洗衣做饭的水都要一桶一桶挑上来。每次男人下山取东西,由于只能天快黑的时候下山,女人就很害怕。荒山野林里,怎么都有一些胆大的动物。这个时候,女人就拍拍肚子“你不要害怕!”。就算男人回来晚了或者路上歇脚歇长了,女人也从来不敢独自睡觉。夜里不能生火,远远就会给人看见。女人就抱着手电筒坐在床上,一会打开就又关上。直到听见山下轻轻的喊声,才爬起来,给男人照着路。
男人每天也只有一件事情:照顾女人。做饭洗衣,去山下取生活吃食。有多少次挑着东西在半路上,滑倒滚下山去。他有时候也不明白为什么非得要这个孩子,是自己想要还是别人眼光或者观点,要是还是个女孩自己要怎么办。提心吊胆,东躲西藏的日子过了快大半年,老父亲都给抓去乡政府扣了好几次。家里生猪仔的母猪也给牵走了,这回去的日子要怎么过啊。男人没事可干的时候,也做点简单的套子,抓点小动物也算是加点餐。或者拿了小刀在竹子上刻着自己还能记得的诗词,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些。等候的日子,过得异常的漫长和困难。
预产期里的一天,天刚黑下来的时分,女人肚子疼的很是厉害,由于生过小孩有了经验。女人对男人说可能孩子要出来。男人赶紧生了火,其实这个时候生火再也不害怕了。拿出水壶装满水放在柴堆上烧着,然后就急急忙忙跑下山去找接生的婆子。由于林家人前几天给那个婆子通过气,找人很容易。可是大晚上上山可要了命,接生婆咬着牙拼命爬了上去。这个时候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女人疼的流了一遍又一遍的汗。婆子没有耽误,没一会孩子是顺利生下来了。是个男孩,谢天谢地谢老祖宗!接生婆收拾了好大一会,交代了男人,由林家的人陪着下山去了。临走前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过没过子时。等人都走了,女人偷偷在床上掉着眼泪,男人看了好大一会眼睛还睁不开的小子,才用水洗洗刚才下山摔跤摔破了的手掌上的血和泥巴。洗着洗着自己也哭了。
等我回过神来,老爷子坐在地上差不多抽了三根烟。不知道我什么,自从上来这山上,脑袋就一直嗡嗡响,胸口也一直很憋闷。有一段时间里,我将这些年来的所见所闻都全忘的干干净净。仿佛,从出生以来,仅仅一个转身我就变成三十年后的自己了。我也找不到任何证据跟痕迹来验证自己与这块土地有着那种关系,心里变得很空白。罢了,还是下山去吧!
下山的路更难走,林大爷一直提醒我注意脚下不要摔了。
“那年你父母刚上来的时候,你妈摔了一跤,可把我们都吓坏了,擦破了手脚不要紧,可不能伤了肚子的孩子.”
他还没说完,我就屁股着地滑了很远。
千辛万苦总算又回到山脚的巨石,两个人总算能坐下来歇口气。
“你爸妈现在可都还好?”老爷子问我
“还好,我姐在家里照应的和周全。”
“唉,那个时候,两个年轻人年纪都太小,二十出头,什么都不懂,吃了太多的苦。我家老婆子有时上山来陪你妈说说话,你妈每次都哭着诉了好多难处。你爸当年无论如何也不去学校读书了,说什么要去和尚庙里习武,吓到你爷了,匆忙找了女孩子让他把婚给结了。两个人连日子还没学会过就生下你姐姐了。不管两个人过得来还是过不得,完全就是相冲的人,这叫做八字不合。在家里跟你奶奶和两个姑子也处不来,主要还是那个时候都太穷了。现在年纪大了怕不怎么吵了.”
“嗯。”我没说前两年两个人还吵过要离婚的事。
“走了,回去。等下太阳落得快,光线更暗。”
两个人又沿着鲜有人迹的山谷小路出山去。等重回到小河边,脑袋又变得清醒,胸口也舒畅了。我想知道当年我有没有留下什么,或者带走过什么,也想知道今天我带回了什么,又拿回了什么。真是莫名其妙的念头。
再回到林语家里,已经5点多了。陆萍早就买好礼物,正在门前和林语帮忙捡簸箕里的黄豆。
我不想再待下去,和一家人告别,说要回去镇子上。临走说了发自肺腑的感谢,如同感激他们救了我的性命。他们则一直说:再来玩!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想着赶快离开。
估计陆萍也看出我有心事,一直回到她家,两个人都没说什么话。“我想去躺一会,有点累。对了,晚饭不要等我。”说完我就上楼了,隐约听见陆萍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