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陆尘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左手上还抓着黑刀,便松了口气。继而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屋子是一间很简单朴素的屋子。一桌一椅一张床,红色的柜子横在墙上,很像他老道师父的那间破道房。
身上的破烂道袍已经被换掉,一身干净简单的青衫布衣让人感觉很舒心,陆尘起身看了看,猜测这里应该是止戈侯府。
一道日光从门外倾洒而入,房门被人推开,一个相貌低贱猥琐的老伯和一个低眉垂首的潇洒年轻人走了进来。
这里果然是止戈侯府了,陆尘在心里暗暗的想道,如果宫里的那个娘娘知道自己前脚出了宫门,后脚就来了止戈侯府,表情会不会很精彩。
陆尘见侯爷和那年轻人走近,下床行礼道:“多谢侯爷相救,侯爷……还好么?”
他想起自己昏迷前陆止戈身上的悲哀,不由出口问着,望向陆止戈的眼里满是关切。
不仅陆止戈,就连叶适问也怔了一下,看着毫不作伪的陆尘忽然明白为什么侯爷会因为这个少年散去风雪了。
陆止戈本还辛酸的心境,此时却又暖了几分,“宫城前你忽然昏过去,我怎么能好?”
陆尘轻轻一笑,摇头道:“老毛病了,师父说我到了今年,就不会因为它死了,这就够了。”
叶适问微微动容,不会因为它而死,这句话里藏了多少年波折他无从想起。
陆止戈沉默片刻,拍了拍陆尘的肩膀,“你的身体可能不太适合修行,相信你也清楚。如果你来京城是想搏一个出人头地,以你的聪慧,我可以在别的地方帮你。”
顿了一顿,陆止戈又指着叶适问道:“他是当年西疆战场上麒麟军师,现在西秦和北域仍旧有军队蠢蠢欲动,南方势力也貌合神离。大赵帝国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汹涌,若不是百里太后的确有当年日月女帝的手段,也不能镇住局面。”
叶适问点了点头,心想正是因为有手段,才有野心,可现在大赵的局面异常微妙,百里太后如果真的称帝很有可能引起动荡,而百里太后彻底放手更有可能引起纷争。
“天下将乱未乱,有时需要的不是个人修为,而是补天的智慧。”陆止戈望着陆尘,接着说道:“我可以让你跟着叶适问再去西疆学几年,我相信你一定不比他差。”
穿着布衣的少年沉默了会儿,抬起头来笑了笑,“老伯,我还是想去学院,不仅是为了我师父曾经青剑学院落榜的遗憾,也是为了我的修行。”
陆尘顿了顿,眼神有些飘,想起师父的一些话来,于是又补充道:“老伯说的对,修行的确不只是修炼,我在夕照镇的时候,师父就常说起,活着就是修行。但师父告诉我说我们这一门,修的不是剑是刀,不是顺应天道而是逆势而行。我修行的不是出人头地,而是快意平生,当军师已经很好了,可是终究还差那么一点。”
陆止戈看了眼若有所思的叶适问,替他问道:“差了哪一点?”
陆尘挠了挠头,皱眉说道:“我没当过叶先生那么厉害的军师,不好说,只是感觉军师仍旧像一个借势而为的人。就像是一个家里很有钱的少爷,能有很多金银珠宝用,可还是跟这一生的痛快没关系。”
叶适问目光闪烁,借势而为四个字让他不禁望向了陆止戈。正是因为借势而为,他才有了如今的成就,可也就是因为借势而为,所以他不能再让陆止戈这样沉默下去,无论做什么,他都要陆止戈重新振作起来。
目光只是一闪,叶适问又如常打笑道:“说的好像你当过富家少爷一样。”
陆尘笑了笑,显得有些羞涩,“意思就是这意思,我师父说,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我想快意生平,就一定要有快意生平的资本,所以我要修炼。”
陆止戈跟叶适问对视了一眼,没想到这个少年的心思如此坚决。
“大陆有句老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算是修炼的人,到底修到什么程度才能摆脱呢?生也有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叶适问知道侯爷想劝这少年,他就平实的开口了。
陆尘这次想了很久,才对着叶适问认真道:“您说的很有道理,但路还是要走的,究竟修到什么程度才能在江湖里进出自由,修到了就知道了。”
少年说的无比真挚,无比坚定,就像是他真的认为自己一定有一天能修到那种境界。
纵横天下却仍旧束手束脚的侯爷跟西疆战场上最负盛名的军师,彼此相视无语,只有默默感慨着,年轻真好。
“侯爷,我想去书院考试,现在可以走么?”陆尘见二人有些出神,主动开口问道。
陆止戈说道:“当然可以,止戈侯府就是你在京城的家,随时都能来。”
叶适问眼底带着笑意,又道:“或许你出门之后,不比侯府里太平,我送你。”
陆尘欣喜一笑,点头道:“麻烦叶先生了。”
陆止戈望着二人并肩走出的背影,眼眶一时间湿润起来,多少年了,他总想象着会有一天,自己的儿女跟仍旧风采卓绝的部下这样走着。
可惜,他只能见到这样的幻象了。
“陆尘……道士……十五岁……我不信有这么巧的事情!”陆止戈泪眼朦胧,喃喃说着。
而雨花巷里,实则发生的对话,并不像陆止戈想象的那么和谐。
侯爷的“儿子”跟当年的部下走在一起,本来就有多种可能,何况又是这样一个来路不明,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
叶适问望了眼身旁这个少年,陆尘看起来很平静,从始至终都平静的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年。或许是因为被那道剑意生死相迫了十四年,才养成了现在的性子,只是他为什么一直不肯放下手中的黑刀,叶适问想不出原因。
这个少年身上,想必还有很多秘密。
叶适问没有打探那把刀,他平视前方,开口道:“你知道么,其实很多人都感谢你带来了那个消息,侯爷真的没有后人了。”
陆尘眉头皱了皱,想不明白老伯没了后人,为什么还会有很多人感谢他。
“先生是说,有些想对侯爷不利的人开心了?”陆尘觉得这样不幸的事,也只有仇敌才会开心得起来。
叶适问却摇了摇头,“不是那些人,而是我们,我们这群侯爷的老部下。”
陆尘有些懵,不太明白叶适问的意思。
“侯爷的处境很危险,百里太后不想陆氏皇家再出这样的人才,皇家鼠目寸光的人们却又怕侯爷抢皇位,上一任国子监掌控天下教义的祭酒大人,也恨侯爷一手壮大了军中力量。侯爷那几个儿子夭折,甚至连对手都找不出来,不得不怀疑是三方联手。”
叶适问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容,冷笑道:“如果这些人的力量用来对付西秦北域,早就天下太平。侯爷被他们逼成了现在的模样,你或许都想象不出他当年何等的豪气干云。”
叶适问顿了顿,又望向陆尘,“你带来侯爷无后了的消息,侯爷心中再无一丝柔软,才有可能破釜沉舟,重回当年。你说,我们怎能不感谢你?你说得对,我们这群人都是借势而为的人,我们不能看着侯爷一直沉默,只要侯爷能够振作,我们不惜做任何事。”
陆尘明白了,可随即又觉得叶适问话里很有深意。
侯爷心中再无一丝柔软,才能破釜沉舟重回当年……他陆尘如果成了老伯心中的柔软,叶适问会不会出手把他也去掉?
陆尘侧目看了看叶适问,叶适问没有再说话,只默默带着陆尘向盘云学院走去。
盘云学院大门前已排起了长龙,叶适问也停下了脚步,默默看着陆尘。他相信这个聪慧的少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叶先生是说……为了让侯爷破釜沉舟,侯爷悲痛也没什么?”陆尘说的很真挚,就是在简单的求证。
而这句反问落在叶适问耳朵里,就显得那么犀利,倒像是质问了。
叶适问没有生气,从陆尘在床上起身的时候,他就明白这个少年是怎样的人了。他叹了口气道:“你离开侯府,皇宫的人就算对付你,我们也会保你,而别的人再也不会盯上你,否则……你会很危险,而且没有盟友。”
陆尘沉默了很久,突然笑了起来,冲着叶适问道:“他们盯,就让他们盯吧,我练的本就是逆势而为的刀,求的是快意生平的道。这样就被外力变了心志,我师父一定会打我屁股的。”
他说完就大步向着盘云学院走去,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陆尘又停了下来,忽然回头冲叶适问笑道:“叶先生,我觉得你做的不对,不管是好还是坏,长痛还是短痛,自己骗自己还是明悟起来……都要老伯自己做决定,谁替他拿主意,都不对。”
“所以,我不会走。”陆尘点了下头,像是为自己说出来感到很高兴,他相信自己做的是对的。
于是,他就带着这股坚定,拿着刀走到了盘云学院待考的长长的队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