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尘见到浑身是雪的陆止戈时,早在肚子里重复了无数遍的话,到了嗓子又生生咽了回去。这个当年的天下第一,无力保护家人,又不想对抗王朝,生生把自己逼成了一个手足无措的小市民。
眼下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回自己的儿子,偏偏陆尘要揭开毫无美感的真相。
陆尘慢慢走向前,别过头不去看陆止戈,直接从怀里拿出玉佩道:“老伯,这玉佩是个跟我一般大的少年交给我的。他的……尸体我埋在城东七里林的山坡上,一棵刻了圆环的大树下面。”
许久没有回应,连手上的玉佩都没有被拿走,陆尘忍不住又回头看过去。
陆尘微微一呆,因为他看到陆止戈伸手停在原地,那只似乎想揽过他的手像是刹那间苍老了十多年,更加枯槁憔悴。老伯眼里却更干枯,没有一滴泪水流下,或许是再也没有泪水可流。
天地间,忽然风雪大作。
风起于青萍之末,以陆止戈为中心,从地上卷起,卷起千堆雪,惊涛般冲向苍穹。空中的浓云如墨,陡然被这一团风雪从下而上冲破绞碎,拨云见日。
陆尘却没有感觉到丝毫暖意,面前这个老伯身上浓浓的悲哀,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凄冷。
皇宫里那位娘娘已握紧了拳头,盼望着皇宫外的那人不要发飙,希望那个陆尘没有辜负她的期望,能让陆止戈再留一丝软弱。
而与此同时,皇宫外不远处的一辆马车里,却有一个中年汉子,面有箭创,神情间尽是铁血味道。他也跟那娘娘一样双拳紧握,不同的则是眼里充满着热切的期盼。
不管是盼望陆止戈继续做着他的小市民,还是盼望陆止戈回归天下第一,京城中无数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这道风云动上。
陆尘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有慢慢走过去,顶着风雪走过去,握上了陆止戈那只僵硬枯槁的手。
陆尘被那只手上的冰冷激了一个寒颤,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只有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落在陆止戈身上。
少年的手和血,那种温热似乎传到了陆止戈的心魂,他麻木僵硬的表情终于有了松动,身体也一点一点舒缓下来,目光再度落到了陆尘的身上。
陆尘嘴角还带着血,衣服不知不觉间已被风雪撕成了布条,只有一双眼睛还是明亮着的,充满了同情与安慰。
那不是成功者对失败者的同情,也不是出于礼貌的同情,而是一种真切能体查到别人内心的同情,一种恻隐之心,赤子之情。
风雪慢慢的停了下来,天边的云也慢慢回拢,只是雪却再也没落下来,似乎是上天怕被自己洒下的大雪给冲破。
陆止戈的眼里忽然流出泪来,仍旧没有接玉佩,却慢慢抚上了陆尘的脸庞,“好孩子,好孩子……”
陆尘脸色发青,勉强一笑,“老伯你不要太伤心,对身体不好……”
话未说完,陆尘体内又是一痛,一口鲜血喷出,倒头便昏了过去。
陆止戈瞳孔一缩,向后大吼:“快来人,准备马车!”
先前还见不到的人手,迅速出现在皇宫附近,将陆尘接上了马车。陆止戈登车之前,遥遥望了眼皇城,一向敬畏惊恐的眼里,仍是多了分寒意。
皇宫里的那位娘娘终于松了口气,咔嚓一声,凤椅上的扶手竟已被她掰断。随着她抛下那块扶手,已有一名新的嬷嬷快步前来打扫。
“安排下去,逼陆尘离开京城,让我们的人盯着他……至少,先别让他进学院。”娘娘声音还有些干哑,顿了顿又道:“再派人去查一查,那小子是不是真跟陆止戈有什么关系。”
而皇宫外随着止戈侯府的马车离开,此前在一旁满眼热切的铁血汉子,神情已冷得像冰一样。
“不管那个少年是谁,给我盯紧他,但凡是阻碍将军回归的……都得死!”那中年汉子恨声说着,驾车的马夫却长久不敢应答。
中年汉子眉头一皱,轻喝道:“怕什么,大不了我也下去陪葬!将军,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驾车的汉子一声长叹,缰绳一抖,马车也慢慢离开了皇城。
雪,似乎这个时候才敢慢慢飘下。
雨花巷的雪从来都积得很厚才会有人来扫,这一次,却是罕见的早被人清扫一空。甚至已经消失很久的止戈侯府的管家仆人,也都出现在雨花巷里。
管家一身白衣,风姿潇洒,叫做叶适问。他看起来年纪不大,却已经是大陆上罕见的天才,日羽榜上有六十六滴金风细雨,叶适问便是其中第七。
大陆上的星汉榜、辰月榜都有排名,是为了鼓励天资卓绝的年青一代。日羽榜上的人已经不是天资卓绝可形容的,人中龙凤四个字才配的上他们。
而现在,榜上有名的叶适问正重新归来做止戈侯府的管家,静静的等着陆止戈。
马车声辘辘作响,叶适问眼前一亮,陆止戈回来了。
皇宫门前风云变,多少人都等着这一天。别的人都以为风云定了,便不会再起波澜,叶适问却知道,这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那辆镶着烫火金刀的马车缓缓而来,车夫见到等候的叶适问,只一眼就红了眼眶。
“侯爷,叶管家等着您了。”车夫斛律摘星虎目含泪,望着当年西疆战场上的军师,嘶声说着。
车厢里没有发出声音,似乎过了很久,也似乎只是一瞬,陆止戈掀开车帘走了出来。
陆止戈眼中又流泪了,嘴唇颤抖着,望着眼前那仍旧眉目如玉的男子,不知该说什么。
叶适问躬身行礼,笑着侧身,大声道:“恭迎侯爷回府!”
斛律摘星一把擦掉眼泪,缰绳“啪”得声大响,喝道:“驾!”
就在马车经过叶适问的瞬间,陆止戈拍了拍他的肩膀,黯然道:“让弟兄们失望了,你不该回来……”
叶适问摇头笑笑:“别哭了,侯爷您都快哭成个老太婆了。”
斛律摘星哈哈大笑道:“老太婆怎么了?前朝的开国帝王唐渊,不也被人叫过老太婆?”
陆止戈大惊,就要去捂斛律摘星的口,斛律摘星伸手一捂,自己很知趣的先闭嘴了。
随着马车进府,看到叶适问也恭敬跟进来的样子,陆止戈不再多说,一把将车厢里的陆尘抱出来递给叶适问。
陆止戈看着叶适问,十多年来第一次求人的时候不带着畏缩和低贱,那双眼里满是信任和热忱。
“帮我救他!”陆止戈说的斩钉截铁,义无反顾。
义无反顾这样的神情本来不适合出现在求人一方的脸上,叶适问却眼中光芒大盛,顿时明白了陆止戈的心意。
“治不好这孩子,我以死……”
“死你大爷,快点去!”陆止戈一脚将叶适问踹走,脸上浮起笑意,可又转瞬消失,“斛律,你去城东查一查,那里是不是有具尸体,如果有……”
斛律摘星兴冲冲的等着侯爷的下文,陆止戈却没有下文了。
陆止戈沉默了很久,才挥手道:“算了,你不用去查了,就算有,或许也早被换了一具尸体。我永远不可能知道,我那个儿子是生是死了……”
斛律摘星愣住,伸手指着叶适问离去的方向,“可,可那孩子说……”
“或许他真的看到了一个死人,或许那个死去的孩子也真的一心以为是我陆止戈的儿子,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这孩子,我总觉得跟他很有缘。去查查吧,他也姓陆啊……”陆止戈转过身去,望着陆尘消失的方向。
斛律摘星瞪大了眼睛,他也见过丧子之后仍旧多在桌上摆一套碗筷的,可像侯爷这样生生给自己找借口的……还真少见。
落雪无声,斛律把马车停下,跟陆止戈一起到了屋檐下等着。
不知等了多久,“吱呀”一声里,叶适问推门出来,眉头紧皱。
“幸好,侯爷没让我把那话说完,不然现在叶适问已经是个死人了。”叶管家叹了口气,看着陆止戈的目光里却毫无庆幸,只有沉重。
陆止戈身体紧绷,沉凝道:”你都救不了他?“
叶适问这才发现自己的话有些问题,连连摆手道:”不不,他性命没问题,只是他经脉中有一股剑意,我倾尽全力也无法消除。幸好他之前没有修行,否则真元跟剑意一起流转,他的经脉必断,神仙也救不了。也就是最近,他的经脉强度成长了些,真元勉强能在剑意的缝隙里运转,可惜前途怕是灰暗得很了。”
陆止戈想起此前少年说起的话,十五岁才能修行、经脉薄弱,原来是这个原因。不知陆尘是否知道自己的情况,他那师父又有没有告诉他,如果经脉始终是这样……就算考入了京城的学院,又能有什么作为?
“侯爷,那股剑意不同寻常,当年侯爷的那一刀……也近乎相当。”叶适问见陆止戈发愣,轻声补充了句。
陆止戈已经举步,本想着如果只是暗伤剑意,当可由他出手驱散,此时脚步一凝,侧目望向叶适问。
“或许……犹有过之。”叶适问目光凝重,深深明白自己这句话有多重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