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别姬
报——
一探马闯入帐内。
报大王，四面皆伏有汉兵！
项羽仿佛从深不见底的虚幻中沉沦过来，一听全清醒了，立马操刀起身，奔出营帐四下一望，道声再探！
于是卫兵擂鼓传令召集众将士。
“咚咚咚”!”咚咚咚”！数副大鼓在山谷响起，一会儿连绵数里的营地上逐个亮起了熊熊的火光，不远处已是人声鼎沸，一片嘈杂。
大将周兰披坚执锐策马飞驰而来，一到项羽跟前，勒缰下马，“砰”！一声一杆七尺有余的大铁枪扎立于地，上前抱拳急道：大王，四面皆伏汉军，正蠢蠢欲动，各部将士已准备就绪，足以抵挡，只要援兵一到便可突围。
项羽遥望着深不可测的夜空，对周兰说道:周将军，今夜之势不亚当年巨鹿之役，此刻寅时将尽，援兵想必也是凶多吉少。
项羽话音刚落，又见探马火急来报：
报——
大王，汉兵已开始围攻。
项羽跃身登上一辆战车，举目四野，周遭已是火光冲天，人号马鸣，兵戈相接，不绝于耳，远远看去只见前沿防线已经开始了混战。
报——
一探马飞奔过来：
大王，我东面防线吃紧！
岂止东面防线，整个垓下的群山仿佛翻了个底朝天，四面八方一下子凭空增添了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地朝西楚霸王项羽的军营杀来。
项羽似乎清楚地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的一丝机会，力定乾坤在此一役，但他万万没料到，敌军竟会如此神速，好像那天兵天将一样把他连绵数里的军营围得个水泄不通。
垓下那四面的山岗，楚声仍阵阵传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一阵紧过一阵，响彻于整个垓下的穷山恶水之中。
那楚声听来，似苍茫大地哀鸿遍野浮尸万千、又似堂前妻儿双亲哀怨哭诉；似阴间地狱鬼哭狼嚎寒气阵阵、又似帐前红袖细腰声声靡靡于耳。教人欲说还休欲罢不能。
就在这个时候，夜空中突然刮起阵阵强劲的凉风，把地上的残枝黄叶和着尘土一起卷上天空，一时尘土漫天飞扬；牵在树桩上的乌骓前扬后踢，一声嘶鸣，急欲挣脱；大帐前的一堆火被尘土卷得“噼里啪啦”火星四溅。
项羽见此景象顿生大怒，挥刀指天长喊：
天！你今日亡我项羽不成？！
——卫兵，拿酒来！
话音刚落只见那西楚霸王项羽挥动快刀，寒光一闪，一刀落下，那战马来不及嘶鸣，马头便已滚落于地，鲜红的马血从其脖颈处喷洒丈余。几个卫兵躲闪不及，全身皆淋马血。项羽跳下战车，将一大坛酒击破，拿起地上洒落的火把投入酒中，
“哧”地一下火苗冲天。乌骓在树桩边一动不动，整装待发。
项羽手中的那柄快刀还在滴着鲜血，他看着浑身马血的卫士，被火光映红的脸庞因惊惧而变形。他环视众将士，突然仰天长笑，继而“啪”地一声，将血淋林的快刀插于土地，向着大将周兰问道：
周将军，你信不信有神？
垓下的秋风已经足够裹挟寒冷，刮在周兰的脸上，他的目光直而不避，纹丝不动地望着项羽说道：
我信！你呢？！
信！
项羽说完目光转而凝视着插在尘土中那柄带血的快刀，一颗字一颗字地从牙缝里蹦出声音来：
我就是神！
有刀在手的就是神！
说罢拔出快刀双手奉上，曲单腿跪下，向天朗声道：
天，今夜你佑我随这刀杀出重围，我定以那刘贼的血来祭你！
众将士皆齐声跟着朗道：杀出重围！
于是大将周兰领命率领众将士组织突围。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筝声在嘈杂的战场上已经响起，也许虞姬就一直就在大帐内弹奏着筝。
案几上摆着一把筝、一壶酒、一樽酒杯，一柱香在香炉里静静地燃起，一把雌雄宝剑独倚于案几旁边。
大帐内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祥和的时空里，四面八方传来的震天叫喊声在虞姬这里充耳不闻恍如隔世。她端坐在案几前娴熟地拨弄着筝，黎明前暗黑的垓下充斥的阵阵杀气在大帐内变得孱弱无力。
项羽端起案几上的酒一饮而尽，看着虞姬又倒上一杯。
那筝声丝丝入扣，在血腥漫天的垓下响起，穿越历史的时空，我仿佛如一头嗜血的猛兽，我确信这声这景能令我忘记血腥的咸味，放下屠刀而立地成佛。
项羽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看着虞姬再倒上一杯。
虞姬那件柔软的袍子，纯洁、素白，一尘不染，长长地拖在地上，胸前绣的那朵梅花在烛台中殷红而皎洁，乌亮的青丝散落在削弱的双肩，脸色苍白，黑黑的眸子里闪烁着万种风情，楚楚动人。
没有任何装饰，没有任何颜色，也没有任何惶恐，虞姬平静地望着她的项羽，筝声就从她的手中一颗一丝地渗入到项羽的耳朵里、心坎上、世界中。
报——
探马于大帐外:
大王，十万火急，东面防线已被突破，敌军正往此而来。
项羽刚刚沉浸在一片清幽的世外桃园，又不得不回到这个血腥弥漫的现实中来。他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然而他不愿意又能怎么样呢？
项羽按住刀柄:
慌什么！再探！
虞姬的筝声戛然而止。
虞姬走上前向项羽作揖道：
霸王，今夜，想必是你我分离之时了吧，王且先走，勿挂念妾身。
言讫来到项羽跟前，端着一杯尘世的浊酒又道：
霸王，妾身为你斟上这杯酒，请你喝下它，我这就舞剑为你送行。
说罢拔出倚于案几旁的一双雌雄宝剑，大帐内、烛光摇曳，虞姬翩翩起舞。
项羽见此，一声：虞姬——！
但见他顷刻间泪眼涟涟，千言万语涌上心头。
报——
帐外探马已是身中数箭，报声刚落就坠马身亡。
大将周兰匆匆折回，虞子期随周兰闯入大帐。
二人双双道：
大王，娘娘，即刻起身！
项羽看着两位老臣问道：
我江东将士会如此溃不成军？！
虞子期道：
大王，再不走，再不走恐误……
虞姬边舞边泣：
霸王，勿因妾身延误战机，妾身怕是不能陪你了，你好好待自个儿吧！
帐外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布满着凶狠的汉兵，交战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虞姬泣声摇头，念声：
罢，罢。
就在此时，项羽看见虞姬的袖筒里流出一脉鲜血来。
虞姬举起手中的宝剑，纵身一抹。
霸王，霸王！
虞姬这样深情地轻轻地呼唤了项羽两声，两眼无限留念地向着这万丈红尘匆匆地投入了最后一瞥，“噹啷”一声双剑落地，在一片血色中，一代佳人香消玉殒而去。
虞姬——
霸王龙颜失色，大声惊呼他的爱姬。
虞子期和周兰大惊：娘娘！
……
血在虞姬的脖颈处顺着身体从衣袖里汩汩流出。
她看上去很安静，没有什么挣扎，干净利落，好像对尘世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像睡着了一样，只是她的眼角挂满了残留的泪痕。
项羽抱着虞姬，轻轻地放在地上，生怕弄醒她一样，给虞姬盖上一件披风。
这时，周兰已经探视回来，项羽看了看他，周兰说道：
大王，如今只有南面还有一线缺口尚呈生机。
项羽望着大将周兰和老臣虞子期，一时多少往事历历奔上心头，感叹道：
你二人随孤王多年，如今之势是孤对不起你们，今日看来也是天欲绝孤，非你等战之过也。我命你二人率大众人马保护军中老少残弱从南面缺口突围，我领八千精锐侧翼掩护你们撤离。
快走吧！
老臣虞子期与大将周兰老泪纵横，泣声道:
大王，万万不可！我等愿护大王突围，只要一息尚存，他日还可卷土重来！
西楚霸王厉声喝道：
不可！
你二人立马率我江东将士突围，若能活着下来，望能藏隐于南域诸地，铸剑为犁，万世不可再造杀戮之孽！
愿那苍天怜佑我等，否则只盼来世相见了。
项羽言迄，三人泪如雨奔，相拥而泣。
子期和周兰率领大队人马已经开始从南面突围。
项羽的驻地防线已被汉兵一层一层击破，大帐外，项羽的八千精锐铁骑在静静地候着。
虞姬的血还在缓缓流淌，带着她的体温。血水在地上流出一条条小水沟。她胸前的那朵梅花被血水浸透得早已经分辨不出。
虞姬静静地躺在地上，宛如一朵鲜红的腊梅在冰冷的世界孤傲地盛开着，在这样的秋夜，在这样充斥着血腥暴力的空气中姹紫嫣红。项羽成为她仅有的世间甘泉，她鲜活瑰丽的生命将永久停留在漆黑而凶险的垓下，停留在这个污浊不堪的世道。
她的眼睛闭得很好，这是项羽每次看见她睡着的样子。
项羽想象着虞姬会突然醒来，双眼一睁开，乌黑的眼眸便会转动起来，她会轻轻地摇着项羽的胳膊说，霸王霸王，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西楚霸王项羽将所有的酒坛倒尽，淋在虞姬的周围。当他从卫兵手中拿过火把准备投入酒中之时，他发现虞姬身边除了盖着一件破旧的披风外，无一物是，连一朵野花都没有。
酸楚和爱怜在现实的世界里早已变得支离破碎而遥不可及，人性在世道下沉沦而万劫不复，物种皆为刍狗，万类苟延残存。
世间再无虞姬，项羽第一次倍感孤独。
当火把和烈酒把大帐变成一片火海，火势在强劲的秋风中翻滚着瞬间吞没了虞姬。
项羽转身一跃上马，抚摸了一下乌骓那雄壮的脖颈，将快刀负于背上，手持八十斤重的青龙偃月大刀，往空中“霍”地虚劈一刀，乌骓奋起前蹄一声长嘶。
驾！
西楚霸王项羽横刀立马大喝一声，领八千精锐铁骑一行朝南面防线的侧翼冲伐奔杀而去。
虞姬绝美而去，项羽轰然而来。
（1998年2月1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