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芷兰,她不常来图书馆,即使她来了图书馆,也不常坐在我旁边的位置上。后来我注意到,她常常在我的视野范围内坐着,前方,左前方,右方。每次看到她,我会很开心。
她身上很香,不是脂粉的香气,是天然的身体清香。她很温柔,无论做什么都是轻手轻脚、小心翼翼,但却很有韵味,从容不迫。
我最喜欢她起身走路的样子,不是女王范的凌厉,不是小鸟依人的柔弱,也不是古灵精怪的伶俐。她的每一步像是楷书的每一个笔画,平稳、端庄、从容,身体的每一个动作都散发着谦逊。与此同时,她的眼睛是那么平和、宁静。
她坐在我身边,戴着耳机,很认真地看书。过了一会儿,我想她是看累了,她摆弄下手机,她的耳机响了起来,声音不大,但我能听得到。于是,有几分钟,我的耳畔响着天空之城的旋律。传到我耳朵的声音虽然很低,但我已经很知足了。能在这么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到熟悉的旋律,我自然把这个事件赋予特殊的意义。其实,我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喜欢图书馆,有时它和一个监狱很类似。在这样一个“监狱”偶尔听到自己喜欢的旋律,当时情形堪比《肖申克的救赎》中男主角安坐在监狱长办公室陶醉于唱片旋律的情景。
我对她愈发感兴趣,愈发想每天见到她,我创造着机会让她坐到我的身边。
那一次,她在我身边坐了一阵。然后她合上书,拿出了字帖,一本很新的字帖。她开始描红,我偷偷地看了几眼,她描红的认真样子,依旧从容不迫。我用余光瞄着她写的每一画,每一画都在拨动着我的心弦,让人心里痒痒的。
原本她的字写得不是特别丑,但也谈不上好看,看她描红的笔顺,千奇百怪。我想我有机会搭讪了,我拿出一张纸,敲敲她的桌子,微笑着低声说:“来,我告诉你怎么写基本的笔顺。”她向我微笑,依旧从容。她没有拒绝,但也没有显示出很热情的乐意。
从这次起,我想我和她算是正式认识了。她坐到我旁边的频率也多了起来,我会让她看我摘抄的笔记,当然,主要是看字,我倒觉得她不会很在意我摘抄的内容。我除了知道她的姓名,不知道她学的是什么专业,不知道她住几号楼,不知道她是哪里人。我很不愿意去打听别人的信息,特别是她这么个我已经似乎倾心的女孩子。如果她不跟我说,我不会主动去问。
有关别人的事,我一贯的想法是“不关心事不经心”,即便是有关心事的,也未必就张口去说、去问。想知道,就去问本人,不想知道就当从未听闻,这是我对传闻的看法和态度。曾亲身经历过一件事,一人当着几十个人的面问一女同学:“听说你已经结婚了?”然后,那女同学立即否认了。我不知道这人当时什么感受,但那个女同学一定很尴尬,这个“听说”的未经确认的传闻,看起来在这个女同学身上酿成了恶果。
所以,在我来到这座城市以后,我学会了三缄其口,我享受着自己的孤独,无视着外界的传闻。
在这种观念的指导下,如果芷兰暂时不问我的信息,我也不会去打听她的信息。特别是,我们两人才算刚刚认识,甚至都没有交换联系方式。
但是,这种彼此一无所知的状态没有持续多久。
那天,她的书和书包放在我旁边的座位上,但人却不在。我看了一阵书,出去接开水。而她正在图书馆大厅里一个人坐着,望着外面,安静而平和。我走了过去,她看见我,眼睛亮了起来,朝我微笑。我看得出,她正压制着自己的热情。
“我还没有在你们图书馆大厅好好坐过呢。”她依旧微笑,话语依旧从容。
我很诧异,原来她不是本校的学生。我有了理由坐下来,有了理由和她用正常的音调、正常的谈话方式谈话,也有了正当的途径去认真了解她。她是本地人,在外地读书。虽说是外地,但距离也不是太远,如果她学校里没什么事时,她很方便就回来了。
本地人,芷兰提到本地人时,我心头猛然一惊,虽然本地人我遇见的很多,但一想到本地人,第一个映入脑海的便是那个“曾经的她”。曾经的,我想我现在已经可以这么表达。
但我很快将“曾经的她”压制在心底,以防止她的形象迅速窜起,特别是防止在芷兰面前窜起。
我们就坐在图书馆大厅的沙发上,开始了我们的正式谈话。当她和我谈论我摘抄的东西时,我很震惊,她文史哲的知识储备很是丰富。法律、政治是我的本专业,但她谈论起来却也丝毫不输给法律本专业学生。
我对她另眼相看,甚至真的倾心有加。我开始注视她,那种很倾情的注视。我跟他提到那天她看的昆德拉随笔,她告诉我她最喜欢的并非《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而是另一本小说《不朽》。我再次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内心小鹿乱撞。《不朽》,在我看来也是更胜一筹。当我向她表达“於我心有戚戚焉”时,我很期待能得到她的肯定,可是,她只是微笑,只是从容的微笑。
她的微笑让我心慌了,过去几天教她练字帖时的那种淡定和从容瞬间消失,她的笑容不再像过去几天那么对我充满崇敬,而是反客为主,似乎要我去崇敬她似的。
我的兴趣被激起,甚至充满了斗志。我把《不朽》中关于贝蒂娜与歌德的爱情故事,以及对贝蒂娜爱情的看法合盘说了出来。说完,我有些不自在,似乎我是仅仅为了证明自己认真读过《不朽》这部小说,似乎我仅仅是为了去刻意讨好她。当然,我不得不承认,我是有些讨好的成分。
她依旧微笑,从容不迫,她看我的眼神,让人感觉有些神秘,一如天空之城的旋律。她脱口而出:“这种爱情不需要回报,它本身包含着召唤和回答,它自己满足自己。”随后她告诉我,这是小说中的一句话,是里尔克谈到贝蒂娜的爱情故事时的说法。
我想表达,我知道这句话,这样的警句在我读过时,必定会摘抄了下来,而我也确实知道这句话。但是,如果我迫切地想证明自己知道,她会不会继续用那种让人心慌的眼神看我?
我换了策略。我想起这本书中昆德拉引用的另一句话,圣奥古斯丁的一句话:“如果某人的灵魂充满了爱,一切都会好得不能再好:这个人是善良的,他做的一切都是好的。”
听到这句话,她的微笑不再从容,她稍稍惊愕了一下,而这稍稍,被我捕捉到了。我原本的心慌终于平静了一下。
她郑重地望着我说:“小说中还说‘真正的爱常常是不公正的。’”
“真正的爱永远有理,哪怕它错了。”我曾说我更喜欢《不朽》,那可不说随口说说,里面的好多警句已经化在自己心里。说完这句,我似乎意犹未尽,又加了一句:“贝蒂娜曾说‘真正的爱情不存在所谓的不忠’。”
而后,我微笑着望着她,她此时的表情已经不能用神秘和从容来表达,相反,任谁都能看得出,她有些恐慌,有些局促。她凝视着我,除却恐慌外,神情很是复杂,我已经触摸不到她的真实想法。
我觉得她有些难受,我扶了她一下,触到她时,她猛一哆嗦,像是触电一样,她尴尬地把目光投向别处。
而后她起身去洗手间,我们的这次谈话也就这样结束。我一直觉得应该是我最后某句话触动了她的神经,我有些自责。
但是,这种自责并没有持续几天,几天后她又来了,她没有坐到别的座位,而是直接坐到我的旁边。从这天起,我发现她变了好多,她对我有了热情,她看我的眼神,虽然依旧有一丝顾虑,但已经不同于简单的看朋友的眼神。
当然,我已经深深陷入,我喜欢她,很喜欢,那个名叫芷兰的女孩。此后我们两人在一起的次数越来越多,我们一起吃饭,一起游逛这座城市。
我似乎已经把那天在夜空中一起看星星的女孩忘掉了,尽管会在梦中见到她,但一醒来,我就迫不及待地把思绪转移到芷兰身上,转移到这个有着天空之城旋律的神秘女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