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绿萝并未情尽,几年的自我怀恋,自我相思,总是缺乏相思之人就在眼前的那种真实。好比埋首欣赏照片中的风景,总是缺乏身临其境的宏阔和逼真。如今这一刻,犹如夜空中的浩淼星空,让他回忆起并重新体验到几年前那种轰轰烈烈的爱恋,这种感觉原来从未远逝。
况且,此时的他,早已不再是当年不谙世事的少年。同理心,看见他人,特别是看见曾经心爱、而今依旧有所眷顾的她伤心时,他的同理心也会泛滥。
设身处地为她着想,站在她的角度感受她的伤心时,他心有不忍,不忍让她受到如此伤害。他知道是自己一手造成了绿萝的创伤,自己和往日一样,残忍无情。
他以为,那次长椅上拥别会是唯一一次拥抱她。然而,世事难料,如今他却有再次拥抱她的冲动,而她就在身边,咫尺距离,无需在漫漫长夜魂牵梦萦。夜空下的她,笑声,以及曼妙的倩影,正在勾起他记忆中曾经和她一起的浪漫和美好。
然而,夜空虽美,却已今非昔比,往日终是往日,即便场景构建得再像,也回不到过去的从前。几年前,星空下,一切轻松温馨,彼此愉悦的心情碰撞出火花。如今夜空依旧,两人的心情却是各异,一个羞愧,一个自我吞咽着伤心的苦水。
如果夜空有情,见到自己曾经祝福过的一对恋人,如今尽管有往日的欢声笑语,却不能如往日般两心相悦时,夜空也会收起自己的神秘和浪漫,而代之以云掩皓月。可惜,夜空无情,不会顾惜凡人的悲欢离合而随之应和。于是,人们开始怨天,怨望上天为何不在人心情低落时,让星星月亮也眉目低垂。于是,人们生出埋怨,埋怨上天无情。
如今,他们二人终究发现,原来夜空美好,原来大自然的纷繁,不过是作为衬托,衬托两人的心伤和无奈。
夜色如此无心赏,就是两人此时的写照。其实,如果绿萝不提及太敏感的话题,他是愿意就在这样不温不火的对话中,结束这夜空下的回忆。回忆,纵然虚幻,也不无伤心,只是无须伤口撕裂。
可是,绿萝是不会浪费掉如此“机遇”,而让一切消逝在神秘的夜空。
“那些天,你是怎么忘掉我的?”钢琴曲不再欢快,代之以小心翼翼和语气凝重。
他站住了,他想逃离,想逃离这个问题。可他终将直面这个问题,即便不是在今天,即便是在很久以后,他逃离不掉。只是在这种“最糟糕”的境况中去思考,甚至要回答这个问题,是他始料未及的。
所谓最糟糕的境况,便是绿萝直接当面质问,而自己又需直面她的双眼,直接作答,即便想撒谎,也没有准备的时间,即便想欺骗自己和她,也组织不好语言。
时间太不凑巧。他原本以为绿萝不会再提及这种往事,自己也无需跟绿萝有任何交代,自己只需向自己的内心交代一下便好。
他预想可以几年以后,再去直面内心,可以等时光将这一切冲淡以后,自己再去面对心中那个模糊的绿萝的印象。如果是将绿萝淡忘以后,也许他就可以在心底暗暗地给那些过往一个交代,他可能会说,“我从未将爱恋从绿萝身上转移,只是我以为已经没有机会再去爱她。”
可是,现在直面她时,他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乃至不知所言。
他想掩饰,掩饰自己对她的真正感觉,掩饰自己想在时间过得足以将她淡忘时所设想的说服自己的想法。可是,他不知拿什么去掩饰,拿什么别的正当理由去化解甚至缓和绿萝的伤心。他当时宁可不回答,宁可让空气凝滞。然而,他没有那种随机应变的本能,他更没有沉默的勇气。
“我以为,我以为那时已经永久失去了你。”他几番吞吞吐吐,终于说出了一句话。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这句话可能带来的搅乱一切的后果。
绿萝今天是做足了准备而来,原本她准备了好多问题,她想从多个问题中,总结出他对自己的真实感觉。只是,只问了一个问题,她便得到了近乎自己想要的答案。他的答案,至少显示他从来没有不爱她。
“那后来我出现以后呢?”绿萝步步紧逼,“那时你就已经把我忘了?”
绿萝早已觉得自己的问题已经产生让他不舒服、不自在的感觉,甚至已经让他觉得尴尬。只是今天她并没有适可而止的意思,今天,她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她是要得到确切的结果。
“没有,只是后来我跟芷兰走到了一起。”他回答得底气不足,提到芷兰,他已经不敢去凝视她的眼睛。
“如果没有芷兰的出现呢?如果我去找到你的时候,没有芷兰的出现呢?”绿萝正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哪里空闲在乎他此时的复杂表情。
“事实已经发生了,再假设已经没有意义。”他拒绝正面回答,他已经无法照顾到此时绿萝的眼睛中噙着的泪花。
一年前那次长椅上对话,绿萝历历在目。那天,她泪水从未止住,今天,即使要流眼泪,那也是在心里默默流淌。
她克制着自己在眼眶打转的泪水,对着星空发出了笑声,“那我们假设下未来吧,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假设一下不会没有意义。”
她的笑声那么苦涩,从他的耳朵抵达他的心头,化为无数银针,针针刺在他的心上。
“如果芷兰不再出现,如果回国的芷兰已经是你错过的曾经呢?”绿萝依旧带着笑声,这种笑声,他从未曾听闻。
他沉默,如果是别人,他不会让别人问到这个问题之后,还可以在自己面前安然说话。可是如今是绿萝,一个质问者,面对绿萝的质问,他除了羞愧和脸红,别无他法。
她冷笑,自言自语,“是不是说每次被差别对待的人总是我?”
他想安慰她,可她步伐轻快,时而还会指着天空中的某个星星,让他去看。他知道她在掩饰自己的悲伤。他要做些什么,至少他要表达些什么,至少,他要止住她心头的伤口。
可是,今天准备充分的是绿萝,不是他,他的羞愧和不安也在阻碍着他的临场发挥。他只有招架的份,而且往往是沉默着招架。
“如果当时芷兰没有出现,你会接受我吧?如果芷兰回国后不再出现,你会不会再接受我?”绿萝的声音压低,她已经孤注一掷了,甚至近乎哀求。
他并非铁石心肠,这个自己曾经深爱的女孩,此时似乎舍弃了一切,他又何忍让自己曾经心爱的女孩如此可怜?
这样的场景,他无需设身处地去用自己的同理心想象,因为同样的经历也曾发生在他的身上,“高中女孩”曾经令他伤心的时候,自己的处境要比绿萝如今的处境好得太多。当初,自己被伤害时总是说他人无情,时至今天,原来自己更加无情。
他愤怒,愤怒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让他爱过的女孩舍弃尊严至此。爱她,就带给她最好的,可是自己呢?爱她,却给她带来了最深的伤害。他总是悲天悯人的,如今他恼怒自己竟然没有把这种悲天悯人用在绿萝的身上,而绿萝,是他曾经以为永远也不会伤害的女孩。
在他生命中,在遇见绿萝之前,他并没有伤过其他女孩的心,尽管他被其他女孩伤过。可是,当他伤害一个女孩时,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伤害到极致。
他唯一伤害的女孩,他竟未曾弥补,他竟手足无措,他对无所作为的自己充满愤怒。
弥补,拿什么弥补?他当然知道绿萝需要的是什么,他当然知道自己所能补偿的有什么,这一切,他心知肚明,他洞若观火。
可是,他一度犹豫,然而眼前的绿萝,眼前的境况,明明在让他做出抉择,他决定将一切“可是”抛之脑后,至少,他要给她个完美的安慰。此时的他只是一个感觉,珍惜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