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希望绿萝可以让他做些什么,以让自己心安理得。只是绿萝默不作声地离开了,他想送绿萝,可是他怕相送便是永别,相送便是给所有这一切画上句号。谁又愿意那个曾经魂牵梦萦长达数年的女孩子,从此以后和自己了无牵挂,从此以后除了送别的背影,便没有什么可以凭恃怀念。
公交、出租车、火车,这些送别的场所见证了太多的眷恋和不舍。如果有返程的机会,那送别也不用打上悲戚的色彩。只是有不少送别只是单程,没有往返,送出即意味着永别。情人分手,还是不要送别,何须要用无关紧要的人情世故,去给神圣的爱情作结呢?只是徒增伤心而已。
送上车的那一瞬,便是一个浓墨重写的句号,一个无情而又干涩的句号。犹如炽天使从九重天坠落,全身燃烧着,痛苦不堪,历经九个晨昏,而这一切的终结,不需用重重摔入地狱的那一刻来做终结。如果将注意力集中于他落地一瞬间的痛苦,便会忽视他曾经屹立于上帝身旁,而今却与恶魔为伍的沉沦。对他来说,肉体的痛苦能算作什么?沉沦的创伤,心灵的痛苦,才让人夜夜发狂。
有些人,在分手送别的那一刻,会不知所措,会以某句关心的话语,如“路上小心”、“保重”等不经大脑的废话,来填补两人的最后一次交谈。如此郑重的时刻,却没有被赋予郑重的意义。最让人恼怒的,便是“祝你幸福”。也许一句祝福便成为最深的伤害,也许经年之后,对方已经忘记了两人是如何相遇,但终究会记得,两人是如何分手,记得对方跟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祝你幸福”。这句祝你幸福,无异于是说,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相见,即使那时相见,我也会掩藏起自己的神情,装作谢谢你的祝福,装作我很幸福。
他不愿意让绿萝对他的最后记忆停留在车门前、车站上,或者停留在他送别她后无意间说出的某句话上。他要绿萝记住他跟她的最后一瞬,是那个长长的拥抱。
他原本有好多话要说,他曾经设想的最痛苦之事,便是万一知晓绿萝这些年过得不好。可是,如今他自己竟成为绿萝此后一段时间过得不开心的罪魁祸首。他知道,不管绿萝那几年过得怎样,有期待的日子,终究要比绝望时过得开心。
如今,他和绿萝就这样,成了断章,成为画上句号的断章。他没想到竟然和绿萝再次相见,竟然和绿萝如此相见。历经几年的思念,莫非就这样,人现而曲终?他不甘心,他恼怒命运无常,可是他很清醒,他清醒自己无可奈何。
他依然很爱她,只是这种爱已经不同于对芷兰的爱。人的一生,对情人的爱,不会倾注自己的所有一切。最后陪伴在自己身旁的,定然会倾注较多爱恋,但绝非所有,当然,如果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是一个自己不爱的人,那情形简直行尸走肉。一个男子,他有很多最爱,最爱的那个有思想的女孩,最爱的那个有最动听歌声的女孩,最爱的那个面容姣好的女孩,最爱的那个笑容灿烂的女孩。可是,最后陪伴在他身边的,却可能并非这些最爱中的一个,只是单单一个陪伴在自己身边的爱人。而陪伴的爱情,则有高于其他任何爱恋的分量。
对芷兰,他给这种爱恋打上“陪伴”的印记。只是,他也会生出疑问,如果当初便有绿萝的陪伴,那绿萝得到的爱,肯定会远远多于芷兰从自己这里得到的。
如今,是芷兰,而非绿萝,陪伴在自己身边。关键的一点,是自己已经接受了芷兰的陪伴,自己已经表白,自己已经作出陪伴她的意愿。接受了她的陪伴,便意味着,她的地位已经超越任何别的女孩。
对绿萝,他的感觉依旧异于常人,甚至异于芷兰。毕竟绿萝才是这些年占据他完整内心的人。但他此刻,却强迫自己接受这样一种事实,那便是绿萝完全占据他内心的那些年,已经成为过去。
他独自坐在长椅上,想着和绿萝的星空下的相遇,回忆着片刻之前的相拥。尽管他的自我安慰能力很强,尽管他上次哭泣已经是几年之前的事,尽管上次哭泣是望着她的背影,可他这次依然把“男儿弹泪”给予了绿萝。
绿萝,一个善良的女孩,他心中最柔软的部分,是他止不住的泪腺。然而,过去的终究要让其过去。
临到晚上,他给芷兰打电话,约芷兰出来吃饭。他装作若无其事,他装作今天的事没有发生。
当他发现芷兰和绿萝相互认识、而又相互交谈的时候,他知道他欠芷兰一个解释,在他看来,这个解释很容易,自己毕竟事实上跟绿萝已经多年未见,尽管自己内心思念他至深,可是绿萝的出现毕竟晚于他向芷兰的表白。谁又没有一些往事呢,芷兰以前从没问过,他也不觉得有说的必要,如今,他需要把这些往日之事向芷兰一一述说。他不觉得理亏,他觉得自己只是应该告知芷兰一些事实,但他的定位是告知,而不是坦白。
他以为,述说之后,大家就当这一切悉数过去,就当这一切从未发生。然后他愿意和芷兰一起,继续将这份感情延续。
然而,芷兰并没有同意出来一起吃饭,芷兰电话中找了个借口,他一听就知道是借口。莫非她对今天绿萝的出现耿耿于怀?他自己找着理由,也是,任何一个女孩子,看到自己男友的前任出现,总会心中有些不舒服。
只是此时心中郁结的并非他人,而是他自己,他一门心思要向芷兰解释自己和绿萝的过往,他要在第一时间打消芷兰的疑虑,他要在第一时间让芷兰充满安全感。
他不觉得绿萝的出现,会让和芷兰刚刚确立的感情出现危机,因为无论如何分析,甚至站在芷兰的角度分析,总也得不出这次绿萝的出现便是危机的结论。
然而,他终究只能站在芷兰的角度,而不能代替芷兰自己的思考。绿萝的出现在芷兰看来,情形势必就是她和他之间的一场危机,而且是关系他们之间感情存亡的一次危机。
她明知他和绿萝之间的感情纠葛,她明知他的感情博文指向的是谁,她明知他们之间藕断丝连、彼此思念。她没有做一个好朋友,去为绿萝穿针引线,相反,她自己处心积虑、创造着条件,让他逐渐陷入自己布织的情网之中。
此刻的她很清楚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故意拿一本他熟悉的书引起他注意,故意将他的喜好变为自己的喜好,以求在他身边时创造自己和他一切都天然默契的假象。
是她一点点把他的心从绿萝那里抢了过来。
她痛哭着,她为自己感到委屈,她内心有个声音响动,给他送来丝丝的慰藉,那个声音告诉她,她是真的爱他,真正的爱没错,真正的爱永远有理。爱他至深,反过来受伤至深的缘由竟然也是因为爱他,她越想越委屈。
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个人痛哭。她想从他面前消失,她不想再面对他,她不想再面对自己曾经的“处心积虑”。
如何能再面对他?如果他知晓这一切,自己在他心中便会被打上“骗子、处心积虑”的印记。自己拿什么来解释呢?除了爱,除了对他的爱,她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理由。这种“爱”,如何阐释?用贝蒂娜?
这些原本在她看来相当厚实的基础,如今却变得千疮百孔,变得不堪一击。
她苦笑。自己竟然变成了徐志摩,竟然成为了那种“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人。他曾说徐志摩的爱情无可指摘,也许他不会认为同她之间的爱情也是无可指摘吧。然而,她立即冷笑着嘲弄这种想法,如今实实在在处于“徐志摩般境地”的是她自己,她想明确地告诉他,尽管爱情无可指摘,可是这世界并非除了爱情便了无他事。爱情并非凭空搭建,爱情需要各种非爱情因素共同构建。而爱情,并非可以不顾这些因素。
她悔恨。往日的侥幸,往日绿萝会和他成为过客的确信瞬间崩塌,崩塌的碎片点点滴滴酿成恶果。往日的一意孤行,往日深信有爱便已足够的念头,如今都不复存在,如今纷纷成为她肝肠寸断、伤心憔悴的成因。
她要逃离。她无法面对这片伤心地,无法再面对他们一起待过的任何地方。幸好,她可以安然地逃离这座城市,回到自己的学校,回到自己作为学生该待的地方,无需任何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