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今儿一大早,房东把我和胖子的行李扔出出租屋,我们一定不会接这笔合同额“高达”两千块钱的单。
后半夜,天阴成了猪血红,刮着夏末北京罕有的凉风,寒意彻骨。我和胖子在东南四环边上的南街园小区,一栋六层老板楼的楼顶上,与一棵手指粗细的小杨树较着劲。
“麻溜儿着!这要下暴雨了!”我攥着树干,催正在往树干上绑红绳的胖子。
“连下雨你丫都能算到?”胖子顶着风大声问。
“天气预报!”我顺着风大声答。
山雨欲来风满楼。树叶借着风势,似在挣扎,似要扇我耳光。我见胖子已把红绳绑好,便要用蛮力把树拔下。不成想,树扎根不深,我一个趔趄,险些坠楼。要不是胖子一把薅住我的大裤衩,现在我已化鬼魂,在三里屯跳出来吓唬美女了。
我和胖子都是镇妖师。镇妖师这个行业有僧有道,也有赤脚游民,有真本事的少,骗钱的多。解放前为了规范行业,有真本事的就成立了门派,解放后投师求学的人越来越少,镇妖师就成了父传子的一脉传承。再后来有了计划生育,就变成了一人一派,又是掌门人,又是门徒。父亲站在反封建迷信一边,我师承了爷爷,因张家三代生长在保定,就成了个“直隶派”。爷爷看我出生时骨骼清奇,又曾读报看图注写着“图中右一为省长XXX……”,觉得“右一”一定是个牛逼的角色,我就有了张右一这个名字。
很多人的生命里都有一个不着调的胖子,我亦不幸,未能免俗。本不想喊他胖子,因为这个称谓重复率太高。可是他那身高一米七,三围一米七,小弟弟一点七的身段儿,实在让我想不起更好的外号。
我们相遇于北工大食堂,他书包上挂着一个比卡丘布偶。一个巨大的体型上挂着巴掌大的书包,而书包上挂着一个布偶,这画面太美让我的眼珠儿久久不能从他身上挪开。特别是那个比卡丘高傲地把头扭向一边,我才意识到这胖子不是镇妖师,就是被妖缠上了。
不出意料,胖子是镇妖师,比卡丘是一只尘妖,是多年积尘形成的灵,没有什么法力,附着在比卡丘布偶上,胖子给它起名丘卡比,成了胖子的吉祥物。胖子本名王得疆,跟“于得水”、“杨得草”一个起名逻辑。胖子北京胡同长大,自封捉妖界“东四十条派”的。一张口就是我隔壁住着哪个牛逼的大官儿,后来我才知道他家隔壁是一家麻辣小龙虾,他真的有一个牛逼的“麻辣隔壁”。
我们同样就读在北京工业大学,他学程序,我学设计,从相逢,我们一起愉快地度过了三年大学时光,一起毕业,一起失恋,一起就业,一起在一个有理想却发不出工资的薄荷熊工作室上班,一起兼职除妖降魔,一起被房东赶出出租屋。
很多人奇怪,在中国这个疯狂迷信却没有信仰的国家,我们怎么能混这么惨。要知道,很多中国人是见寺拜佛,见道拜仙,见基督喊阿拉蕾保佑的。哪怕参观恐龙化石,都要扔点钱进去,大概是祈求万年后自己也能被挖出来重返人间吧。在这个大环境下,作为镇妖师,骗不到钱都会被人骂智商低。
其实,我们也很羡慕那些肉体金钱双丰收的大师们,有次报名参加一个叫“大师高峰论坛”的活动,想提高下业界逼格,到了现场才知道那是一个县作协搞的笔会。
胖子说,“咱们是服务行业,镇妖师多,活儿少,当然穷。”
我说,“不一定啊,官员多,活儿也少,比咱过的好。”
胖子说,“人家是被服务行业。”
树拔下来了,我也确定树妖被红绳束缚在树髓之中,雨毫不留情地倾盆而下,我和胖子攥着小树从天台通六楼的嵌在墙上的小梯子攀下,那个口实在太小,胖子横竖比划多次才敢探下脚。
“我以为你们擒妖牺牲在天台上了。”说话的是杨杨。我在梯子上俯视着她,她扬着下巴瞅着我。胸前耸起一抹雪白,果冻样的剔透,微颤。
胖子盖上盖子,嘈杂的雨声瞬间被隔离到另一个世界。
“杨杨,你这身段儿真俊嘿!”胖子攀在梯子上,咽了口水。杨杨一巴掌拍在胖子的肥臀上,隔着裤衩都发出清脆的“啪!”。
“来捉妖,用穿热裤和低胸小短装吗?”我耷拉着眼皮嘟囔着。杨杨大名杨梅,是中国传媒大学大二学播音主持的,小个子的北京大妞,性格泼辣,化妆浮夸,我觉得她是为了吓妖。她的理想是吃遍天下美食,睡遍天下帅哥,据说家里拆迁的几套房子都是她预留的后宫和行宫。可怜至今没有找到男友,不知道她心中帅的标准,直到发现她追韩剧。
杨杨爱探险,从网上发现了我和胖子抓妖,就打电话给我们说有妖,请我们去抓;我们到了,她把我们抓了。她说如果今后我们不带她去捉妖,她就报警捉我们。我们本不怕威胁,我们喜欢漂亮姑娘威胁。杨杨,成了我们的新成员。
“大半夜的!叮叮当当!干嘛呢?!干嘛呢?!”一个尖利的声音随着年久防盗门打开的滋啦声传来,一个秃顶男,光着膀子穿着花裤衩,反趿拉着拖鞋站在我们面前。
“您好大叔,对不起。我们是有线电视维修人员,刚才在做线路检修,打扰到您非常抱歉!”如果不是在半夜的楼道,我会以为有人打开了电视,在播新闻。杨杨甜美的普通话让我和胖子呆若木鸡。
“咳咳,没事没事!这么晚了真辛苦啊!”秃顶男笑如绽放的菊花。而接下来他的一句话差点让我背过气去,“小姑娘累了吧,快进来喝杯茶……你微信多少?”
当我们开上“别丫的”F0奔驰在京通快速上时,我边开车边再次强调:“我们的团队出卖的是智慧和汗水,不出卖色相。”
“你说这么小的一棵树,里面会藏着树妖吗?”坐在副驾驶的杨杨好像根本没有听我讲话,自顾自地嘟囔:“道家认为阴阳相辅,方有世界。按照道家观念,子时阴气最重,但是又是阳气开始生发之时。所谓盛极而衰、周而复始。子时,就是晚上12点。你们选择这个时间擒妖是不是这么考虑的呀?!”
胖子独享F0后面一排,尽管这样车还经常托底。他把脑袋探到前面,神秘地说:“也不一定非要晚上,主要是白天……”他故弄玄虚,杨杨扭过头问:“白天怎么了?”
“白天得上班。”我抢答道,我总是那个最无趣的人。胖子哈哈大笑:“是的啊,是的啊。”
杨杨反手一拳击中胖子笑靥,馒头脸如狗不理包子。
雨下得更大了,白色的F0像孤独的小兽,循着不远的光穿行在这个世界,驶向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