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敢在古宅多停留，随手把香囊收入袖中，挑起两桶水，晃晃悠悠地跑回了家。
推开屋门，桌上有个冒着热气的竹篮，不用想，一定是舅爷拿来的。我掀开竹篮上盖着的布，里面有一盘红烧肉、一碟韭菜花，还有两个热腾腾的大白馒头，顿时我就饿了。
我本该感激舅爷，可心里就是感动不起来。我已经记不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舅爷的照顾变得无动于衷，或许是在第三次科举落榜之后，或许更早。
舅爷劝我学门手艺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整天游手好闲的日子也不好过，可我总是不能忍心就此抛开圣贤书，不敢想象自己不读圣贤书之后会是什么样子：苟且地活着？也许吧。
我匆匆吃完舅爷送来的饭菜，把竹篮往灶台一扔，打算明天一早再给舅爷送去。
吃过饭，我又拿起了桌上的书读了起来，心到底是静不下来。好不容易挨到晚上，我早早地就上炕睡觉，可一翻身，觉得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忙四下里找寻，这才想起袖中还藏白天从井里捞上来的那个香囊。
我走下床，点了灯，在灯下仔细把玩起这件稀罕物。
我开始推测起香囊的来历：布料是上好的丝绢，若非大户人家绝对用不起。上面绣着鸳鸯戏水，花花绿绿，甚是鲜艳。拿近细看，鸳鸯栩栩如生，一针一线都很细腻，这定是出自待字闺中的富家小姐之手。
村里住的多半是穷人，即使稍微富贵些的家户的小姐也顶多绣个荷花，没听说哪家的姑娘有这等手艺。即使有，又怎么可能出现在古井里？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曾经那所宅院里住着的姑娘不小心将香囊遗落在了井里，经过了许多年后，被我这个前去打水的穷书生给捞了上来。
可这也说不通，那宅院里早就没人住了，香囊上布料的颜色又很鲜艳，根本不像是在水里泡过几十年的样子。
突然，我想到了我在把它捞起来的时候感觉很重，就像底下有人在拽着绳子。一年恐怖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难不成……难不成是那口古井底下有个死去的冤魂，是他拽住了井绳？就在这时，院里的柴门忽然咯吱一声响了，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我在心里默念，没有人，没有人，是风把门刮开了，是风！
忽然，我听到院里传来吭哧吭哧的声音，就好像数百个戴着铁枷锁的人从土里慢慢钻了上来。我的后背渗出一层冷汗，颤颤巍巍地大喊了一声，谁啊！算是为自己壮胆。
院里的声音戛然而止，周围变得异常安静，时间仿佛凝固了。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蹦、蹦、蹦地乱跳。突然，柴门再次发出咯吱一声，我嚯地站起来，一个箭步冲到屋门口，背靠着屋门用力顶上。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老里长沙哑的声音：二小子，二小子。
那一刻我仿佛找到了救星，在屋里应了一声，唉，慌忙地打开屋门就冲了出来。
老里长，你叫我？我跑到他面前虚弱地问道。
老里长没有好气地嗯了一声，说，你小子睡得真沉，叫了你那么多声都没把你叫醒。
老里长提着灯笼，灯光昏暗，但我还是看清了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这才算彻底放下心来。我问，老里长，这么晚了，您来找我干嘛？
老里长说，你小子白天跑哪去了，找了两次都不在家！
我心说，我白天就去慌宅挑了两桶水，前后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您老竟找了我两次，也是够勤快的。
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敢说。我尴尬地笑了笑，说，老里长，真对不住您，我白天出了趟远门，让您老白跑了两趟，您快屋里坐。
说着我就把老里长往屋里请，可刚一回头，一个脸色铁青的汉子赫然站在我背后，寒意再次从心头瞬间传到全身，吓得我一个屁股墩坐到了地上。我拉着老里长的腿，牙齿打颤，带着哭腔说，鬼，鬼！
老里长一脚把我踢开，把灯笼往那汉子面前一放，说，你看清楚喽，这是前来招兵的军爷！
老里长没有管我，走到那人面前说，读书读傻了，军爷别见怪，您屋里请。
那军爷一脸严肃，摇了摇头。老里长忙说，在院里说就好，凉快。然后就开始盯着军爷那张铁打的脸看，看了一会儿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就说家里就他一个，是个穷书生，考了十几年都没考中。爹娘早就死了，家产就这一间破屋子。老里长说完又盯着军爷的脸看，好像那张镀了铜似的脸上写着字。
我的心情又渐渐平复下来，心说，看来这军爷是为招兵来的，我得按舅爷教我的来。
我抬起头，也学老里长的样子使劲盯着军爷的铁脸看，除了一张长扭曲的脸以外什么也没看出来。我自信比老里长读过太多圣贤书，他能看到的我当然也能，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看得我是眉头紧锁，五官聚拢，到底也没看出什么来。
终于，军爷的铁脸上有了表情，他的嘴角向两旁抽动了几下。我为自己的付出有了收获而感到庆幸，嘴上嘟囔说，原来这军爷得盯着看才能看出门道。
老里长扬起手朝我脸上打了一巴掌，说你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敢对军爷不敬，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我往旁边躲躲，揉了揉被打疼的脸，说，我怎么对军爷不敬了！你都能盯着他看，我咋就不能？
老里长还想扬手再打，可我跑得快，早躲到石磨后面去了。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冲他做了个鬼脸。
老里长无奈，对军爷说，哎，这孩子，读书给读傻了，军爷您看他……
老里长说完又盯着军爷看了，我这次长了心眼，没敢跟老里长一起看，而是盯着那只被吵醒的老麻雀，月色下，它正站在梢头东张西望，那模样像是怕被人掏了窝，我猜那窝里定有几个刚下不久的鸟蛋儿。
军爷终于说话了，那张紫红的厚嘴唇一动，连带着满脸的络腮胡子上下颤抖。他说，不管是真傻还是假傻，只要能走能跑就通通跟老子走。
老里长像狗一样地点头哈腰，连连说好，看得我不禁笑了。我说，要是给您按上一条狗尾巴，他肯定比狗摇得都好！
老里长又要追着打我，我躲在石磨后跟他兜圈子。边跑边问军爷，跟您去哪？我可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之人，您可得给我安排个官当当，否则就屈才了。您放心，我朱文绝对会是个一心为民，两袖清风的好官。
老里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喝断了我的话，说，你小子别跑了，累死我了。我不跟你计较，你收拾收拾衣服，军爷的队伍后天一早就要开拔！你小子走运啦，被军爷选中，以后天天都能吃香的喝辣的，月月还有银子领，你就不用再窝在家里辱没圣贤书啦！
我假装没听懂，还想问个究竟，可军爷不想听我啰嗦，转身就朝门口走。
老里长也屁颠屁颠地跟在军爷后面走。可刚走了没两步，又回头说，明天把该准备的准备好，后天一早村口空地集合，要胆敢迟到，仔细了你的皮！
我笑着说，那我该穿哪一件长袍？上次去舅爷送了我一件丝绸的，很威风，穿这件咋样？
老里长回头指了指我，嘴里不知说了句什么，走远了。
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我有点恍惚。以往老里长也带着其他的军爷来过，但舅爷说只要我装疯卖傻，他再拿出点钱，上下打点一番，招兵的事就过去了。可这次军爷来一句没提要银子的事，而且对我的疯言疯语也至若惘然。难不成他们这次要来真的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提着食篮来到了舅爷家。
舅爷在街上开了典当铺，日子过得很是殷实。我拿起门环，咣咣咣地砸门，边砸边喊舅爷。
舅爷打着哈欠为我开了门，说，你小子叫魂呢，这么早，不睡觉，来干嘛？我忙说，舅爷，不好啦，昨晚老里长带着军爷去找我，说要把我带到军营里去。
舅爷半个哈欠没打出来，看着我愣了一秒，一个巴掌就打到了我的头上，说，你小子说什么胡话！
我急得快要跳起来，说，真的，老里长让我今天就收拾东西，明天就得随军开拔了。
舅爷揪住我的耳朵，说，我看你小子是中邪了，老里长昨天刚咽气，怎么去找你？快给我朝着地上呸三下。
我心里一惊，赶紧呸呸呸三下，刚准备说，可是我昨天晚上……还没说完，舅爷又是一巴掌过来。我吓坏了，扔下石篮，抱着头就往家里跑。
没想到迎头撞上了送喪的队伍，他们穿着白衣撒着纸钱朝我走了过来，我清楚地看到了走在前面抱着排位的人正是老里长的儿子。而在他后面是一个黑漆棺材，那棺材从我面前经过，我看到两滴鲜红的血从棺材缝里滴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