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武台上烟尘未散。
苏融那张并不算俊俏英秀,但是看起来却令人感到无比亲和的脸庞上满是血污,右颊部位有一道凄厉的伤口,看上去颇为狰狞。
他拖着一条腿站在烟尘之中,低头抹着唇边的鲜血,看起来自有一种凛冽的意味。
平文轩躺在比武场数丈之外的土地上,那星白长衫上沾满了泥灰,无定剑落在比武场之上,还在一闪一闪的放着光。
人们震惊地看着苏融,这个狼族少年今日已经给大家带来了无数的震惊,但这些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现在这个。
也许除了范含光,就连苏青也不相信他能够越两个境界击败筑基中境的平文轩。
但是如今的他站在比武场上,而平文轩却躺在场地之外。
苏融吐了一口带血的沫,鲜血滴落在场上格外触目惊心,平文轩倒下的那一刻,他的内心骤然放松,然而身上所有的伤势全部炸了开来。
现在的他就是个空壳子,恐怕一阵风吹来就能将他吹倒。
苏青看出了这一点,他压下心中的诸多震惊不解,连忙上台扶住了他。
比武台下的人们方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不知是谁先鼓了一下掌,随后掌声由小变大连绵不绝,伴随着欢呼声与吹口哨声,一些妖族学生更是激动地流下了眼泪。捉妖社那十数人连忙灰溜溜抬了平文轩离去,那严氏兄弟一拐一拐跟在后面,显得极为可笑。
被自己堂哥扛着的苏融望了望台下的观众,艰难的龇了龇牙,又引来无数喝彩之声。
苏青将苏融放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夕阳拉出长长的阴影,他靠着墙坐在阴影之中,比武场四周的人们渐渐散去了,却仍然有不少人在激动地谈论着这场比斗。
他低着头,却难以掩饰嘴角的笑意。
苏青板着脸问:“高兴了?”
苏融纯粹下意识的问道:“什么?”
苏青嗤笑道:“看你那傻笑,就知道你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了。”
苏融牵动嘴角,却引动了脸颊上的那道伤,痛的他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苏青叹了口气,坐在他的身边,兄弟两个就这样并肩坐在阴影之中。
“苏融,你真的长大了。”
半晌后,苏青说道。
“恩?”
“你以后,尽量不要这样去拿自己的性命去拼了。”
苏青靠着墙,疲惫说道。
“终究还是有一些更为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去做,不是吗?”
苏融惊讶地扭过头去,想要问一些什么,却连声咳嗽。
“那一年,我虽然只比你大了两岁,但毕竟也是懂事了。
老头子进宫的时候,大人们把我关在房间里,我只是觉得有一些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
苏青平静地看着苏融,那双黑瞳中深不见底。
“然后我看到了……你父亲…也就是我大伯,他浑身是血……躺在那里,一群人围在他的身边,我很害怕,就四处跑去寻你。”
他眯着眼说道。
“你躺在里屋的床上,那个白胡子老头站在你的身边苦着脸说着什么,老头子当时的表情……我也许永远都不会忘记。”
他看着苏融认真说道。
”不要再拼命了,你的这条命,本来就不属于你自己啊。”
苏融沉默点头。
人群散去了,傍晚温和的阳光铺洒下来,照在两个少年身上。
一个穿着青衣的年轻人微笑地向他们走了过来。
苏青连忙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拱手沉声说道:“多谢师兄方才仗义相助。”
范含光微笑摇手,说道:“哪里是仗义相助,只是赌性随意而发,就近赌了一次罢了。”
苏青深吸一口气刚想说话,却被范含光摇头阻止,只好闭口不言。
范含光望向靠在墙角坐着的苏融,认真说道:“你要出名了。”
苏融摸了摸自己脸颊处的那道可怕伤痕,又望向范含光,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范含光又调笑道:“走的这么急,赌注也是不要了吗?”
苏融抬起头,看到了青衣年轻人手中的那柄青剑,他疲惫地说道:“多谢……恩……师兄。”
范含光将那柄青剑斜斜插在苏融身前,也不避血污,一撩青衣,施施然坐在了苏融身边。
他向苏青示意了一下,苏青没法子,也靠着墙角坐下。
他微笑着向苏融伸出手,说道:“初次见面,我叫范含光。”
苏融有些意外的抬起手与他相握,说道:“我是苏融。”
范含光眉尖微微一挑,说道:“那么我们就是朋友了?”
“什么?”
兄弟两个惊讶地看着范含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青阳书院第一天才,马上就要步入筑基极境,就连苏青也要以礼相待的师兄,居然说要和他们做朋友?
这是在做什么?
范含光仿佛读懂了他们内心的想法,愉快的说道:“没什么,只不过是觉得你们十分对我胃口罢了。”
……
墙角陷入一片难明的沉默。
范含光看了看苏融,又看了了苏青,装作不高兴的样子,说道:“怎么,原来你们兄弟两个是如此不爽利的人吗?”
“没有没有,不过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罢了。”
苏青摸着头讪讪道。
“没这么多废话,我只要一个回答。”
“好的。”
一直在沉默的苏融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苏青有些惊讶的望向自己的堂弟。
“那么,我们现在就是朋友了?”
范含光又望向苏青。
“……是的。”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这兄弟两个便和这一个从前素不相识的人,成为了朋友。
范含光愉快的吹起口哨,苏融转过头偷偷的望向他,却发现他的年龄其实并不如传说的那般大,看面容顶多不过大他两岁。
苏青心不在焉的玩弄着手中那冥照洞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三个少年就这样靠着墙坐在阳光中,各怀所思。
过了一会儿,天边渐渐出现了深蓝色,眼看快要入夜了。
范含光站起身来,微笑与他们道别。
却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抛出一样事物来,那东西稳稳地落在苏融的怀中。
他转身离去,笑着说道:“这是你赢得的赌注,收好了,可不要弄丢啊,下次再见了。”
苏融下意识的拿起那东西看去,一个白色近乎透明的龙纹玉佩在他掌心闪烁着微光。
范含光吹着愉快的口哨,正对着如血的夕阳漫步在无人的街上,然后他拐过一个街角,走进一座看似普通的建筑中。
门关上,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恭谨弯身,说道:“少爷吩咐的事情已经做好了。”
范含光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仿佛那件事只是他随性而为一般。
那老人略一犹豫,说道:“那个少年……真的值得让您付出一枚信物吗?”
范含光回过头静静地看着老人,目光平静中隐着深深的威压,一字一句说道:“我说他值得,他便值得。你只管做事,不要质疑我。“
脸上温和的微笑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尖刀雕刻般的冷漠面容。
那老人恭谨低头退回到黑暗中去。
范含光想起那有趣的狼族少年,唇边不自觉又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注定是一个不平常的夜晚。
平国公,这个名号放在离京贵族当中也是位高权重的象征,他曾经在帝国王牌军,重甲龙骑中当过一段时间的统领,尽管如今渐渐被调离了军权的中心,但在军队中还是有着不小的力量。
然而这一夜,平国公府中发出愤怒的吼声,摔碎了一大片贵逾黄金的古董,无数下人侍女跪在院子中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一个愤怒的身影站在亮如白昼的大厅中,身前跪着受了重伤的平文轩,他眼中一片死灰,哪里还有一天前的骄傲。
他颤声对着那个高大身影说道:“爷爷,这次……这次是轩儿错了,我只是,对了……我只是一时大意,我一定会重新将无定剑夺回来的!”
那个高大身影转过身来,冷漠地看着平文轩,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他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愤怒,冷冷说道:“你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生气。”
“身为筑基中境的你,傻傻的去挑战一个不过筑基初境的少年?”
“此为不智!”
“对战一个筑基初境的少年居然还被他击败,无定剑也被人拿了去。”
“此为不耻!”
那个身影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愤怒得像一只雄狮在吼叫一般。
“最关键的是,你居然败在那条老狗的孙子手下,那只小狗之前居然还只是一个废物!”
“这是不孝!!”
他几乎是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道:“如此不智不耻不孝之孙,我平元明要靠你来光大我平国公府,简直是在痴人说梦!”
那平文轩颤抖着伏在地上,再也不敢说一句话。
那高大身影还要说话,一个老人佝偻着背走了过来,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他的怒火仿佛瞬间平息了下来。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平文轩退去,然后闭上眼睛,冷漠对着老人说:“请他进来。”
门外的夜色愈加浓重,只能依稀看到一个深沉如夜的神秘影子。
……
当苏融兄弟两个人回到家之后,离京城中已然是万家灯火。
苏府门前简简单单的悬挂了两个红色的灯笼,苏青小心翼翼的叩响了门环。
一个睡眼惺忪的老人打开门,看到又是苏青不免又是一顿痛骂。苏青左手托着苏融,只好陪着笑脸连连道歉。
临走之时,那老人“咦”了一声,说道:“你边上那人可是苏融?将军方才传下命令,若是苏融回府,便让他前去白园。”
苏青脸色难看,看了看重伤的苏融,想要骂却又不敢骂出声。
苏融看了一眼苏青,笑着说道:“没事的,我的伤不碍事,其实这一会儿都能走路了。”
苏青自然不信,苏融只好在院中绕着树走了几圈,以表现自己确实没有什么事情。
苏青看到这里,自然知道苏融是在硬撑,但是也没有办法,只能骂骂咧咧的离去了。
苏融苦笑,看到苏青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处,便拄着无定剑,一步一步挪向白园。
苏融并没有对他说谎。
说来也是奇怪,方才自己受了那么重的伤,这一会儿血止住了,伤口反倒不疼了,只是从创面传来一阵灼热的感觉,同之前的剧痛相比反倒舒服了许多。
白园自然不是白的,作为苏府中少见的园林,天狼将军苏泰然便居住在这里。白园西北方,一条流水自离京城中而来,穿过偌大的苏府,沉默蜿蜒至府外。流水两旁无序栽种着轻柔的杨柳,一轮半月探出云端,轻照柳梢头。
美好景致中掩映着一栋建筑,外观并不如何显眼,却隐隐间透出一种莫名的杀气,与这美好景致颇不相称。
苏融站在书房中,沉默看着灯下那个苍老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苏泰然回过身来,看着重伤的少年,皱了皱眉,缓声问道:“你可知这里为何叫做白园?”
少年茫然摇了摇头。
苏泰然说道:“你可知我们狼族来自何方?”
“自然是北方雪域。”
“对,你说的没错。”
苏泰然若有所思,说道:“当年陛下给我修建这座园林时,其实我一开始是拒绝的。”
“但是陛下不许,他笑着说你这苏府里光秃秃的,看着便令人生厌,哪怕是栽几棵树也好,你若是拒绝了,便是与我过不去了。我没法子,只能答应了下来。”
“一个月以后,那工匠来问我这里该起什么名字为好,你知道的,我只懂得打打杀杀,对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却是一点也不擅长。”
“我平生只看过几本书,大部分还是地理志,那时我忽然想到,有一本书上面说,北方雪域是无穷无尽的纯白色。我便将这里唤作了白园。”
“是不是很好笑……”
苏泰然放下手中的书,望向苏融,问道。
苏融沉默摇头,他觉得这其实一点也不好笑。
苏泰然摇了摇头,说道:“若是苏青那小子,这一会儿估计已经笑得躺在地上了,你们虽为堂兄弟,他性格跳脱活泼,而你沉默敦厚,你像是哥哥,苏青却像是弟弟。”
苏融想起今日苏青对他说过的话,平静说道:“并不是这样的,苏青他……是我的哥哥。”
苏泰然看了苏融一眼,没说什么,但是苏融隐隐觉得老人什么都知道。
老人轻声问道:“你的伤可有大碍?”
“并无大碍。”
“听说你与平国公府上的那个小鬼打了一场?”
苏融望向老人,老人坐在椅子上眯着眼,仿佛是在打盹。
“不要好奇我是如何知道的,与苏青要好那小姑娘今日来过这里。”
苏融想到钟诗波,心中不免有一丝愧疚。
“谁赢了?”
老人状若无意的问道。
“我!”
苏融平静地抬起头,仿佛理所应当地说道。
然而坐在椅子上的苏泰然却并没有什么反应,老人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重伤的年轻人,渐渐的,有一丝感慨从他苍老的容颜上散开来,最后化为一种无比快意,略带怅然的笑容。
真是像他啊,苏泰然看着苏融,思绪却回到了十数年前,想起了那个同样站在这里,与苏融眉眼仿佛的少年。
“打赢了?”
老人再次重复了一遍。
“打赢了。”
“打得好!”
老人沉郁的五官一瞬间舒展开来,眉头微微挑起,便如老树抽新枝,老荷吐新芽,这般平静说道。
与这个老人生活了十数年,只体会到了他胸中奇崛的山峰与绝大的智慧,只见过他泰山崩于面前而毫无变色的平静表情,苏融第一次看到老人的这种表情,心中顿生震撼惘然。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老人睁开眼,淡淡地说:“平国公那一系人,与我向来看不对眼,他看不起我以妖族之身凌驾于他之上,我却看不起他大战中生出惧意,转手就将自己那一支军队卖与敌方。”
“在离京之中,陛下眼下,我自然不方便对他出手,如今,你却替我教训了他,想必他这时正在府中发火,这样很好。”
苏融望着老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老人站起身来还想要说些什么,却看到了他腰间悬挂的那一方玉佩。
他脸色微变,问道:“你的那东西是从何处得来?”
苏融有些疑惑,顺着老人的目光看过去,才知道他在问什么,如实回答了他。
苏泰然微微招了招手,那龙纹玉佩从苏融腰间脱出,悬浮在老人面前,微微发光。
他仔细看了一眼玉佩,再次招手,苏融身边的那柄青剑也飞至的掌心。
他左手手持那柄青剑,右手捧着那方玉佩,脸色肃穆,两手缓缓接近。
眼看那柄青剑即将刺入玉佩之中,那玉佩忽然散发出刺眼的白光,那柄剑直直刺入那团白光中,剑身越来越短,最后竟然消失在其中,白光渐渐散去,只留下那方玉佩。
苏融震惊地看着这幅场景,那柄青剑,却是去了哪里?
老人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心中的那个猜想没有错。
他将那方玉佩还与苏融,意态萧索,说道:“这是储物法器,你将元力注入其中,自然能看到无定剑。
苏融接过玉佩,缓缓运转体内元力,那玉佩散发出柔和的白光,他向那白光中望去,透过光线,他看到了一片不大不小的空间,空间边缘是深沉的黑暗,无定剑正静静地悬浮在其中。
他从前从未见过这种奇妙的器物,不禁吃了一惊。
苏泰然静静地说道:“你们这一代人,自己的路,自己去走,我们这群老家伙不会干涉你们,只是,你可要仔细看好眼前的路,不要跌下去才好。”
苏融愣了一下,想要追问关于这玉佩的事情。
老爷子却懒洋洋挥了挥手,丢给他一个药瓶,示意他可以下去了。
苏融只得带着一肚子的疑问离去了。
夜已经深了,白园中的灯光却还没有熄灭。
老人望着油灯绽出的火花,仿佛陷入某种回忆中,久久无法自拔,嘴里喃喃道:“星河,你儿子真的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