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泰然坐在暮色中,就像一个真正的老人。
他有些疲惫的听罢幽影的汇报,轻轻挥手,示意他可以下去了。
那道影子微微一转,消失在空气中。
他站起身来,望着柳梢头的那轮血红的夕阳,微微挑眉,说道:“原来这一切,都是你算计好的吗?”
“自从当年那件事之后,你真是越来越多疑了,一点都不像是从前的你啊。”
不知何时出现的中年书生坐在石桌前,微笑说道。
苏泰然有些冷漠地望着中年书生,说道:“你应该知道,尽管陛下赐予你无尽的信任,我们这群老人却从来不曾信任过你,原因你自己最为清楚。”
“你说你没有算计,为何那人千年来未曾苏醒,却刚好在苏融进山后苏醒?而那天早上你又碰巧去了天池钓鱼?
你说你没有算计?为何张磐的马车刚好被邪派中人袭击,而张磐却不在现场?”
“我不知道你在策划着什么局,但是这个局中最好不要将苏融卷进去。”
他冷冷的望着中年书生,一字一句说道:“乐游,你修为比我强,身份地位比我高,但我若不想玩的时候,便直接将这棋盘掀了,你又能拿我如何?”
“苏泰然,你老了。”中年书生端起桌上的茶轻轻呷了一口,说道:“所以你才会看什么都像是一个局。”
“难道不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
中年书生放下茶杯,微笑着说:“如果是我来做这个局,那势必是影响到整个天下的大局,而在那个局中,任何个人的力量,都是渺小的。”
“我可以向你承诺,目前我的所有计划中,都没有计算到那个少年。”
苏泰然白眉微挑,淡淡地说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自是极好。”
“不过那个少年很有趣。”
中年书生微笑回想起草甸之上的那些对话,感慨道:“修为不高,苦难却是不少,却仍然坚毅如初,一往无前,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女孩,能将性命交托,这等心性,若是这样前进下去,说实话,我很好奇他将来会成长到一个如何的高度。”
“我的孙儿,自然是要比所有人都要强的。”
苏泰然带着极难察觉的淡淡骄傲,不容置疑地说道。
中年书生愣了一愣,大笑道:“你这老狼,何时变得如此自傲。别的就不说了,就说张磐家那个女儿,如果身子好些了,修为境界心性,哪一样比你家那小狼差了?”
“女子毕竟是女子。”苏泰然皱了皱眉,干脆利落的下了结论。
中年书生气结,觉得已经没什么话同这头老狼说了,转头欲走,忽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没有回头,就那般站在那里,说道:“最近京中多事,你注意着些。”
“不就是你那个院子又要开始招生了吗?这又算是什么大事。”苏泰然嘲讽说道。
“这次入院试可不同往年。”中年书生静静说道,“今年,无论是各郡县的少年天才,或是离京中各大世家之子,都要参加,不仅如此……唐国那边似乎也来了人了,是一个小和尚。”
“和尚?”苏泰然皱了皱眉,说道:“莫非是甘露寺的那群光头?”
“正是如此,那小和尚确是来自于甘露寺。”
“这倒是奇了怪了,唐国来的和尚,不在他们甘露寺中念经,漂洋过海来恒阳参加这入院试又是如何?”
中年书生耸了耸肩,表示他也对此毫不知情。
“算了算了,我不管了。”苏泰然有些恼火地揉了揉眉心,坐回到石桌前,说道:“那些事情自然有你和陛下管着,我虽然不信任你,但我相信陛下的判断力。”
“那个小女孩,你打算怎么办?”
“她既然认了苏融当哥哥,自然便是我苏家之人。”
“好吧,我懂了。”中年书生的身影在溪柳的掩映下缓缓淡去。
老人站在血红的夕阳中,有些微微的恍惚,脊背有些佝偻,但在那一瞬间之后又极为强悍的挺直了脊梁,恢复了平时的平静冷漠。
……
等到苏融回到苏府之时,天色已经将将入夜。
那守门老人将苏融迎进门,打了个哈欠,说道:“将军为你在白园新建了一个院子,说你以后就住那里会方便一些。”
小女孩好奇地打量着苏府门前那两个灯笼,幼虎已经渐渐生了困意,脖子在苏融的手中一顿一顿的,格外沉重。
苏融回过头来看着这两个小东西,心想爷爷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关上院门,他有些出神地望着院子中熟悉的景象。
灶台,柴堆,井,这一切东西看起来都是如此熟悉,甚至连院中立着的那棵树也同样是一棵柏树。
爷爷真的什么都知道啊,少年感到微微的温暖与惘然。
苏遥小心翼翼的走进门,安静地在院子中走了一圈,带着一丝好奇,一丝审慎。
小家伙可不管那么多,直接窝在了灶台边酣然睡去。
苏遥望着还沉浸在回忆中的苏融,问道:“哥,这里就是你的家吗。”
苏融反应过来,笑着说道:“这里不是我的家,是我们的家。”
听到这句话的小女孩激动的跳了起来,在院子中兴奋地奔跑尖叫,声音在夜色中随着晚风传的很远。
书房中,苏泰然听到这声尖叫,带着一丝笑容放下了笔,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语地说道:“从今以后,这白园可就热闹了。”
……
晚夏的夜,偶尔有一丝凉风吹过,天上星河一片灿烂。
苏融躺在屋顶上,出神地望着繁星。
小女孩坐在他的旁边,身上的白色裙子早已换成青色布裙,两只小脚在房檐边微微垂着,双手撑着瓦片,抬头看着那一片星海。
周围一片静谧,只听得到溪水流淌的声音,白园中央那座楼中的灯也悄悄熄灭了。
苏融望着天上的某颗星辰,静静地说道:“在一个月之前,这种生活是我做梦也想得到的。”
苏遥微微侧过头,瞳孔中倒映着少年惘然的脸。
“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些事情,我以为我娘已经死了,我爹伤心过度,而我,血脉不全,只是个废物而已。”
“虽然现在的我对于那时的我相比,已经强了许多,但还是不够。”
他叹了口气,说道:“我爷爷不说,那中年书生不说,我爹没有办法说。”
“但我心里很清楚,带走我娘,重伤我爹,夺我血脉,那些人是现在的我所想象不到的存在。”
“在天池边,我甚至连你也保护不了。”
“这样的我,实在是太弱了。”
苏遥轻轻摇了摇头,望着少年说道:“不对的,哥哥。”
“为什么不对?”
“哥哥你并不弱啊。在那深林之前,若不是有哥在,恐怕我那时便死了。”
“所以啊,虽然我对以前的记忆十分陌生,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不管是现在,还是更遥远的将来,哥哥,你永远是最强的。”
苏融感到心中似乎多了一些什么东西,眼睛竟然有些湿润。他揉揉眼睛,侧过头看着小女孩,苏遥唇边带着纯真的笑意,明亮的眼睛中荡漾着灿烂的星海。
……
第二日,苏融正坐在屋中冥想。
院外传来了敲门声。
幼虎顿时来了精神,它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好奇地望着那扇门。
“来了来了。”苏遥迈着小碎步跑到门前,费力地踮起脚尖打开门闩。
“你说你这厮,回来了也不先来找……我?”
门外的少年低头望着还在微微喘气的苏遥,下意识的停了话语。
“那个……抱歉,我好像走错门了。”
苏青尴尬地摸摸脑袋,退出院子,抬头看了看院门上的牌子。
“不对啊……”
他有些迷茫的左右望了望。
“那老头子没理由骗我啊。”
苏遥靠着门框,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门外那个奇怪的少年。
这时苏融听到了门外的响动,诧异地走出屋门向外望去。
苏青正烦恼间,转身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影。
“苏融,你真回来了?哈哈,那老头子果然没骗我。”
苏遥坐在床上,黑发披散在两肩上,像极了离京中卖的白瓷娃娃。
苏融无奈望着那一进门就到处翻箱倒柜找吃的少年,说道:“我昨天就回来了,本想今天去找你的,谁知你这便来了。”
“我问了问老头子,才知道你现在住在白园,这里的布置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啊。”
“等等等等……这不是问题的重点。”
苏青咬着块糕点含糊不清的说道:“这是谁家的孩子,长的这么漂亮。”
苏融摸了摸小女孩的纯黑的头发,说道:“这是我妹妹……”
……
苏青叼着半块糕点,目光呆滞,连另半块掉在了地上也没有察觉到。
苏融心疼地望着那掉在地上的半块,心想等一下又要出门去买了。
苏青摇了摇头,有些艰难的问道:“这是……你什么?”
“妹妹啊。”
片刻后,他一手抚额,一手指着苏融说道:”你先别说话,让我冷静一下。”
过了短时间,当他真正冷静下来后,将苏融拉到一边,用极小声的声音认真说道:“苏融啊,我们虽然是妖,但与那些禽兽相比那绝对是万万不一样的。”
苏融疑惑地望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说真的,我从来都不知道你有这种癖好。”苏青遗憾的拍着他的肩头,说道:“不过,连秦淮河上都已经不允许这种勾当了,你居然还敢这样做,我劝你还是赶快把小姑娘送回家吧,身为你的堂兄,我不能就这样看你堕落下去啊。”
苏融听到“秦淮河”这三字,才明白苏青指的是什么,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气恼说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哦,那是怎么样的?”苏青冷笑地看着苏融,说道:“莫非你没有诱拐人家,是她在大街上看到了你就非要跟着你过来了?”
苏融费了很长时间去和苏青解释这件事情,苏遥在一旁弯下身去和幼虎玩耍,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
“失忆了?”
苏青蹙着眉头望着苏遥。
“是的,我本来打算今天带她去问问靖爷爷的。”
苏融对苏青能够很快的理解这一切感到很高兴。
“那么,那只妖虎也是你从那林子中带来的?”
“没错啊。”
“等一下……你身上这种气息,这是……这是……筑基中境?!”
苏融摸着脑袋,觉得这件事不太好解释。
苏青瞪圆了眼珠看着苏融,转身就走。
“喂,你干什么去啊!”苏融追到门前,冲着少年的背影喊道。
“去试炼。”
苏青头也不回,远远从背后举起一只手来,喃喃自语:“妈的去一趟试炼就能拿这么多好处,我当年怎么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不行,我要再去一次。”
……
苏融苦笑着转身进了屋子,对自己这位堂兄再次有了新的看法。
……
“怎么样。”
苏融紧张地望着那个昏昏欲睡的老人,问道。
“没事的,哥,我不疼。”
苏遥小脸苍白,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
老人睁开眼,不悦道:“我只不过号个脉而已,又没有动刀子,你们至于这样吗?”
苏融心想不管是谁,看到您这样一个老人将枯瘦如树皮的手放在小姑娘白白净净的小手上,大抵心中都是很不舒服的。
“靖爷爷,苏遥这失忆,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融收回脑中的想法,恭谨问道。
“不知道。”老人毫不犹豫地直接说道。
“什么?”苏融傻了眼。
“这种情况十分奇怪,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老人沉吟道:“我方才用一丝元力刺激她的识海,却没有一丝反应,显然识海没有出现任何问题,除非……”
“除非什么?”苏融急忙问道。
老人脸色复杂,说道:“除非有人用了重手法将她识海中的那部分记忆提取而出封在了别的地方,否则我也想不出其他原因了。”
“是谁这么心狠手辣,对一个八岁孩子做出这样的事情!”
苏遥乖巧地坐在一旁,苏融摸摸小女孩的头,想起她所经历的事情,眼中禁不住露出一丝杀意。
“我还需要再次查探一下,如果真是这种手法的话,她的经脉中必有那人留下的痕迹。”老人说道。
“有劳靖爷爷了。”
苏融恭谨说道。
“可能会有一些疼,小姑娘,你稍微忍耐一下,马上就好了啊。”
老人和颜悦色地说道。